仉仉 第一章

她名叫仉仉,开始他以为是叫唧唧。她梳着男生式小分头,同学们说那是卓娅·科斯莫杰扬斯卡娅式的发型。她面孔白皙,大眼睛目光炯炯。她的形象既有女生的机敏叫作鬼机灵,又有男生的清爽叫作英俊峭拔。她是新生,两个月后就当了学生会主席。她的女而男的魅力无与伦比。她的父母据说是极特殊的人物,虽然那时候谁也不在意谁的父母是谁。有一位学生会的文体部长父亲是著名的本地军统头子。

调入院党委得到工资,他用当时的天价三元多钱购买了一本精装厚笔记册,册子里有绘画插图与作家名言。我吃的是草,挤出的是奶——鲁迅。这世界要是没有爱情,它在我们心中还会有什么意义!这就如一盏没有亮光的走马灯——歌德。他在上面题了字:文采心波。他开始了自己的文学写作生涯。他信笔由缰,磕磕碰碰,东拉西扯,咕咕哝哝,诗诗文文……这个时候,神秘的神祇来造访了。

是她到校党委来办事的时候说李文采的办公室里有外国文学的气息,先说到味儿,后找到了书架上的梅里美小说译本《卡尔曼》与《高龙巴》。仉仉告诉李文采,卡尔曼在歌剧里普遍译作“卡门”。

欧洲文学书,翻译过来气味与它的人物一样强烈,像酒非酒,像“四合一”香皂,像龙涎香,像强奸犯也像火枪手,像拳击的猛烈,也不无多毛的老娘儿们腋下腺体味儿。

说起对于外国文学气味的体认,仉仉声音低柔而又凶猛,婉转而又憨厚。李文采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兼具男生与女生伟力的嗓音。

其实他爱的不是哪一本外国文学书与书里的哪一个人,他渐渐明白,他爱的是外国文学书籍的气息,是嗅觉,尤其是封面与封底、油墨与纸。新华书店里的外国文学书籍有一种特殊的激活鼻孔的神秘元素。当然与羊汤铺、火烧店、豆腐脑挑子、酒缸的气味不同。那时候没有酒吧,只有酒缸。进门就看到了一个或者一排大缸,用提子打散白酒,缸边上有两三张桌子,光秃秃的木椅子,卖一点咸鱼、豆干、五香蚕豆。关键在于,外国文学与中国文学的气味也不相同,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油墨、封面与纸张,绝对与《家》《春》《秋》《骆驼祥子》不同,与《唐诗三百首》《古文观止》更不一样。甚至于,西欧北美作家的书也与苏联图书气味有微妙的差别,别人不知道,仉仉知道。

李文采代表学校党委去参加学生会那一年举办的“‘和平与友谊’诗歌演唱朗诵会”。头一个节目是俄语系同学的小合唱《喀秋莎》。第二个节目就是仉仉朗诵与歌唱德语民歌《勿忘我》:

他从小迷上了外国文学,在他们那里远近百公里,再没有第二号。是外国的,是文学的,他就迷,他看一本迷一本,即使还没有开始读,他已经崇拜得五迷三道,泪眼蒙眬。他的感觉是外国文学能够催人生,能够催人死,能够催人勃起也能够给他一个透心儿凉。他觉得他就是约翰·克利斯朵夫。与约翰·克利斯朵夫一样,早早地就有双亲为他寻找女性的身体,逼着他十七岁娶了媳妇。读了《复活》他想来想去他绝对就是聂赫留朵夫公爵,如果不严加管束,他无法设想他这一辈子可能糟践多少身穿洁白连衣裙的卡捷琳娜——玛丝洛娃。如果没有文学,一个个臭小子该有多么硬邦邦地丑恶,多少花一样的女孩会被他们玷污蹂躏刺穿。他读了点雨果,一会儿觉得他是从小偷变成圣徒的冉阿让,一会儿觉得是呆板凶恶的警察杀(沙)威。因为他读《悲惨世界》的感想竟然是:当杀威毕竟比当冉阿让痛快出火得多。他甚至想到,人生一世,没有比做好人更窝囊的事。他为自己的肮脏乖僻无地自容。然后在《红与黑》里他是于连,一干干娘儿俩。在《双城记》中,他是草菅人命的侯爵,也是被迫害成精神病的医生曼奈特,动不动他钉鞋,他吓得喊出了声。还有时时结绳记下阶级的也是全家的血海深仇的德法奇夫人,叫作苦大仇深啊,他更是德法奇夫人准备着灭门的仇家。然而,读了法捷耶夫《青年近卫军》以后,他惊骇地发现,奥列格、邱列宁、邬丽娅和刘巴,自己哪个也不是……然后他发现,他连《少年维特之烦恼》里的维特也做不到,不是做不到因失恋而向自己的太阳穴上砰的一枪,而是他没有恋,没有恋则欲失不能;却有一个能够屏蔽与压倒他,却实在引不起他多少激情的大媳妇。结婚的收获是加深了对于黄皮肤与肉气味的认知。没有恋就没有一切,连“烦恼”、“惆怅”、“彷徨”与“辗转”也未曾拥有。干脆说他找不到自己应有的苦闷、伤痛、忧郁。我亲爱的高雅的温柔的少妇影子般的忧愁啊,您在哪里?他负面的经验只有长疖子的痛与长针眼的胀,与轻度痔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