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天使,望故乡(1)(第2/16页)

内森抵达的那天夜里,整整一夜,他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第二天白天的大多数时候也是。有时候祖克曼医生醒过来,祖克曼太太会觉得他在朝床边信夹里的信点头,于是认为他还有话想对新总统说。祖克曼心里寻思,他还有能力想吗?她自己也有些神志不清了——过去的二十四小时里她没合过眼,过去的四年里她睡得也不多——与其和她争辩还不如附和她更容易些。于是,祖克曼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黄色拍纸簿,用印刷体写上“停战”,并在下面用自己的笔迹签上“维克托·祖克曼医生”。但是看到这页字,他父亲没有任何反应。祖克曼医生不时发出难以分辨的声音,不像说话更像老鼠在吱吱叫。这很糟糕。

黄昏时分,祖克曼医生又已经昏迷好几个小时,住院医生把内森叫到一边,告诉他他父亲只剩几个小时了。医生说,他会悄无声息地离开,但医生没有内森和他家人那么了解他父亲。事实是,临终之际,就像幸运的你——或者不幸的你——也可能会经历的那样,弥留之人睁开了眼睛,似乎突然间看到了所有家人,看到他们都在一起,于是他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也很糟糕,甚至更糟糕。他虚弱、模糊的眼神愈发涣散,视线里的人影扭曲有如哈哈镜中的影像。他的下巴颤抖着,不是因为无法言语,而是因为意识到所有努力都已付之东流。他的一生是不懈努力的一生。身为维克托·祖克曼意味着凡事都不懈怠。白班、夜班、周末、晚上、假期——任何一个工时都毫不懈怠,当他的儿子也差不多是这样。

他醒过来的时候,围在他身边的有亨利、内森、他们的母亲、表妹爱西和善良友好的家庭新成员梅茨先生——梅茨先生是爱西的丈夫,七十五岁的退休会计师,他从不涉足他们由来已久的家庭纷争,从不为任何事指责任何人,大多时候只想着打桥牌。每个人只能和祖克曼医生共处五分钟,不过内森是内森,主治医生为他破了例。

大家聚拢在一起,低头看着祖克曼医生惊恐、乞求的眼神。七十四岁了依然我行我素的爱西握着他的手,开始追忆马萨尔街老房子酒窖里的葡萄榨汁机,说起秋天的时候表兄妹们多么喜爱在酒窖里看着祖克曼医生的父亲榨康科德葡萄。她的声音洪亮有力,一如往昔,她说完维克托父亲的葡萄榨汁机开始回忆维克托母亲的杏仁面包的时候,护士过来推开门指了指她的嘴唇,提醒她这里是病房。

祖克曼医生裹在被子里,要不是他长着胡子,要不是三次中风和冠心病在他脸上留下了印迹,他看着完全就是个受了惊吓的四岁孩童,正在听睡前故事。他的灰眼睛透着乞求,直望着爱西,听她讲述二十世纪初他们这个家庭如何在美国开始新生活。年代久远的葡萄榨汁机、初来乍到的美国新孩童、芬芳四溢的藏酒窖、松脆可口的杏仁面包;还有妈妈,令人敬畏却朴实无华的妈妈,会做杏仁面包的妈妈——这些,他都听懂了吗?如果他能想起这一切,想起他在行将告别的一生里曾经拥有过的每一种弥足珍贵的感受——那么,这,是否就是离开人世最轻松愉悦的方式?爱西的告别时间已经用完了,也许她自己很清楚。就算不清楚,她也从不为此所困。宝贵的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但是爱西对细节描述向来不厌其烦,既然她已经在说了,内森也没理由让她停下来。再说,他再也无法控制任何人了——他连自己都无法控制了。过了一天半了,他终于也潸然泪下。他父亲身上插满了软管:往肺里送氧的,从膀胱导尿的,往血管里滴葡萄糖的;但没有一根软管能让结局有丝毫改变。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才像四岁孩童,因为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发现自己的保护神也会那么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