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毛边纸船坞(第2/9页)

唐汉成刚从林市探望陈金谷回来,看着大舅哥日薄西山的样子,他动了恻隐之心,主动提出做配型试验。陈金谷家人喜出望外,在他们看来,唐汉成有今天,沾了他们的光,理应作出牺牲。陈美珍也愿意丈夫捐肾,他捐了,等于自己捐了,面上有光。而且她认为他少了一颗肾后,就没能力花心了,什么刘小红王小红李小红的,她都不惧了。可是化验的结果,令他们无比失望,他们的肾在两个天空中,配型不符。唐汉成从林市回来,有点死里逃生的感觉,心情大好。所以甘芷生求他,他一口答应,说:“这有啥难的,你就给我出去放口风,说是上面有政策,八月一号以后,凡是活过七十岁的老人,政府每月给补贴四百元。你看吧,哪怕他们自己不想活下去,他们的儿女都不会答应!去你那儿修理身子的,就得排队了!”唐汉成爱把卫生院叫做修理铺,好像人是机器似的。

甘芷生问:“真要出台这政策吗?要真那样,我也得争取活到七十以上!”

唐汉成撇着嘴说:“什么叫‘有’?什么叫‘无’?告诉你吧,不管是啥,需要的时候就是‘有’,不需要的时候就是‘无’。过了八月一号,没这政策,难道他们自杀?自杀也得炼成灰了,他们只好活下去。”

甘芷生从唐汉成那儿出来,逢人就说,八月一号后,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每人每月可享受四百元的生活补贴了。人们一传十,十传百,不出三日,这消息春风似的,吹遍了龙盏镇。人们在传播的过程中,尽兴作了发挥。渴望着补贴再多点的,把四百说成了五百;渴望着早点拿到补贴的,把八月说成了七月;渴望着带着棺材入土的,说是活过八十岁的人,将来可以不火葬。龙盏镇的年过去了,卫生院的年却来了。那些七老八十的人,纷纷来到卫生院,该打针的打针,该买药的又买药了。只有李木匠不信这说法,他说打了一辈子棺材,如果死时不带过去一口,阎王爷看不到自己的好手艺,他到了另一世没饭吃,这辈子就白忙活了!他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打的棺材,有一天化为灰烬。他选好寿衣,又选好墓地,之后粒米不食,终于在清明时分,耗干了最后一滴油,倒在西窗下。

李木匠如愿以偿躺在他亲手打造的棺材里了。起灵之前,老人们绕着棺材走了一圈,无不泪垂。与其说他们是与死者作着最后的告别,不如说是与传统葬礼告别。尽管有每月几百块补贴的说法,诱惑他们活下去,他们还是羡慕带着棺材入土的人。他们拍打着棺材,看着它远去,眼里现出被分割了黄金的那种不舍。与李木匠须臾不离的黄狗,也跟着送葬队伍去了墓地。李木匠入土了,埋他的人扛着镐头铁锹走了,它还哀怨地趴在坟头。李木匠的后人,三天后来圆坟,发现墓穴被黄狗刨开了,它四蹄绽裂,血迹斑斑,趴在主人的棺材上,已无气息。李木匠的后人重新培土,将黄狗和父亲埋在一起。这条狗在这个春天,成了龙盏镇最动人的话题。

松山地区最早开的花儿,是蓝白两色的白头翁。它开花时,山间的雪还未化尽。白色白头翁不像蓝色的,白色的要是开在残雪旁,春色就模糊了,往往一开就牺牲,成了人脚下的冤魂。白头翁谢了,杜鹃就开了。杜鹃可不像白头翁冷色调,你没法忽略它,它开起来红红火火,蓬蓬勃勃,热热闹闹的。它能把山岭染红了,能把春水染出朝霞的颜色。龙盏镇人一到杜鹃盛开的时节,就从附近的山中采来花儿,插在家里。这花不仅鲜艳,叶片还有奇香,它们进了家,屋子就有好气息了。人们养花的器皿也不讲究,很少有用花瓶的。他们把杜鹃插在空的罐头瓶和酒瓶里,插在闲置的咸菜坛里,插在水桶里。腊月宰完猪,开春还没抓猪仔的人家,甚至把杜鹃插进了猪食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