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相(第4/24页)

她只恨大学过得太慢,仿佛存心要扣押着她让她慢慢受辱一样,她恨不得把四年折叠成四天过完才好。好在她因为没有别的寄托和可炫耀的资本,只能把精力和时间都用在学习上。同学周末聚会的时候,她就找个借口躲到图书馆去看书,其实是为了逃避出那份子钱,从不出去逛街自然也是为了避免花钱。别的女生买了什么新衣服在宿舍里炫耀的时候,她从不凑过去看一眼,等同宿舍女生都围上去品头论足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坐在床上捧着一本书一个字一个字地看,对每一个字都要像面目生疏一样看上半天,认真得像个刚能识字的小学生。不过,她脸上倒是风平浪静,几乎没有内容,也看不出什么痛苦的神情。她是真的不痛苦,因为人再嫉妒再挣扎也就能嫉妒挣扎那么一小会儿,人心是块肉,又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矿井。她悟性很好,知道改变不了现状便提前让自己的心进入了休眠状态,就像一只冬眠的动物,耐心地等待着漫长的冬天过完。既是冬眠,最怕的就是有强光照进来,一切光对她来说都是提醒,提醒她提前出洞穴。外面还是冰天雪地啊。这根本就是阴谋。

可是,居然还是有人存心要用明晃晃的手电筒往她脸上照,要把她从赖以生存的洞穴里赶出来。多么残忍。

开学一个多月的时候,系里让贫困生们报名参加勤工俭学,也就是打扫一下教室整理一下图书馆什么的,一个月能补助百十来块钱。为了这百十来块钱,于国琴也报了名。这天辅导员对她说,系里有两个退休的老教授没人照顾,其中一个就是资助她生活费的廖秋良教授。系里打算安排两个学生去老教授家里帮忙做做家务,打扫一下卫生,一个星期去一次,系里就安排她去廖秋良教授家里,廖教授也同意了。末了,辅导员说:“这也算是对老教授资助你们贫困生的一种回报吧。”她惊恐地听完了这个消息,她的第一反应是,还是要和这个隐身人见面了,这么快?快得简直让她措手不及。但她知道她不能拒绝,事实上她连犹豫的时间都没有。她像服毒一样,狠狠心便答应了。是啊,拿人手短,终究是要还的。不过,有个回报也好,省得整天花着别人的钱心虚。

那个周五的下午,按照约好的时间,下课之后,于国琴便从教学楼出来,走了段长长的林荫路。路上人很少,路两旁都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影斑驳地落在路上,像落了一地硬币。树影又筛落在她身上,把她截成一段一段、明灭不定的。她一边走一边伸出一只手,想接住一片正飘下来的落叶。然而在触到那落叶的一瞬间,她心里猛地惊了一下,秋天已经到了。此时的吕梁山漫山遍野都是金色的,酸枣和沙棘落了一地,鸟儿飞过来一口一口啄着吃,天空正蓝得惊心动魄。

前面是个小花园,她从里面横穿过去,花园里零星地开着鸢尾和雏菊,空气里满是桂花的香味。出了花园绕近道便拐到了学校后面的家属区,她问了问廖秋良教授家在哪儿。别人指给她,就是后面那栋白色的四层楼。离廖秋良家越近,她心里越紧张,到爬楼梯的时候,心简直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了,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花了他的钱,他会怎么对她?刚刚爬上二楼,她就看到门口有个头发花白穿着整齐的老人已经站在那里等着她了。老教授居然在门外等着她,这让她更加惶恐。她站到他面前,不知道该怎样谦恭才好,她气喘吁吁,反复绞着两只手,像受刑一样,嘴里磕绊了半天终于低着头哼出了三个字:“廖老师。”

廖秋良说了句“是于国琴吧”,便把她让了进去,倒算和蔼。廖秋良家里陈设很简单,到处是书,一排顶天立地的书架高高耸到了天花板上,猛一进来还以为进了图书馆。屋里有一种奇怪的气味,于国琴想了想才意识到,这是一种老人才会有的气味。她进了屋都不敢往周围细看,异常紧张地站在那里,手脚和目光都是多余的,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像一个终于挨到被提审的囚犯,虽然还生死不明,但光是这恐惧就够她死个十次八次了。眼前这个老人说穿了其实就是她的债主,她不能不怕他。虽然进大学还不足两个月,但每过一天她就会欠他一分,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里她分明已经有了债台高筑的感觉。逃也无处可逃,她只能站在那里巴巴地等着他给她分配干什么活儿,让她干的活儿越多,她越高兴,她巴不得多干点,再脏再累她也愿意。只要给他干了活儿,他也就无权俯视她了吧,因为这样她就不算是乞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