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仁义而国亡[61],天何为而此醉[62](第6/7页)

北朝士大夫受印度化的影响远不如南朝,主要是享有“落后优势”。很明显,天下大乱时能够及时逃跑的人肯定是政治上或文化上地位较高的人,留下来等待宰割的只能是落伍者。北朝士大夫就是落伍者,因此他们理解不了精微的佛法所包含的先进文化,只能保守东汉经学的陈词滥调。苏绰父子和武川军事集团的政治同盟就以儒家经学的“周政复古主义”为基础,所以这个新王朝才会名叫“北周”,而且复辟了《周礼》制度和《尚书》文体。历史学家公认:隋唐制度就是西魏-北周的直接延伸,考虑到经学、礼学本来就是汉儒为大一统官僚帝国设计的程序,这一点丝毫不令人奇怪。佛法在哲学意义上的高深至今还没有被超越,但它肯定会造成一个遍布寺院、世俗政权极为软弱的政治社会,与中古欧洲、近代西藏、武家日本颇为神似。这样的社会势必分割其财政和人力资源,因而在技术上无法维持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只能渐次瓦解为一系列支离破碎的封建贵族政权,罗马帝国和平安时代的日本律令国家就是这样走向封建和分裂的。这条历史路径比官僚帝国更有利于近代化,但顺民必须放弃他们热爱的大一统太平之福。世界上没有免费午餐,这也是一个例证。

南朝的军事资源,如前所述,依靠北方流民南逃,宋、齐、梁三代都依靠这些军事集团起家。这些人的军事素质明显优于吴姓土豪,原因就是五胡掀起的大战远比讨伐山越、洞主的零星游击战更为酷烈。不妨想象一下:将卡斯特将军打败印第安人的部队送到俾斯麦和毛奇面前,把法国的印度支那殖民军送到希特勒和古德里安面前,会引起怎样的军事灾难。侨人武装对吴人、吴人对土著的优势,主要原因不在于中原霸权主义的剥削压迫歧视(尽管这些现象的确存在),而在于人类的永恒法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随着北方恢复和平,南朝军事资源日益枯竭。陈寅恪先生指出,梁武帝完全明白正在来临的危机,采取了重用北来降人的政策,但颓势已经无法挽回。东魏的高洋政府正确地预见到:侯景虽然在北朝是败将,在南朝却足以造成极大的破坏。从萧梁各镇勤王大军面对侯景孤军的可悲战绩,以及梁元帝的江陵复辟政权面对西魏干涉者的外强中干就可以判断,南朝军事集团已经衰败到什么程度。梁元帝的遗言“文武之道,今夜尽矣”虽然有个人负气的成分,却颇为精要地概括了侨姓士族政权(汉、魏、晋、宋、齐、梁一脉相承的正统性)在政治(文)和军事(武)上的破产。

陈寅恪先生指出,萧梁的失败不同于晋、宋、齐的朝代更迭,而是南朝整体的失败。当时的士大夫完全清楚其中意义。诗人庾信喊出了“天何为而此醉”的绝望,史家姚察记下了“行仁义而国亡”的悲情。不可能,上帝错了、历史错了、圣人错了,事情不应该这样!他们都是南朝入北的遗民-士大夫,然而生而为北朝臣民的文中子同样没有忘记:礼乐在东晋,随南朝俱亡。他们知道,以“汉魏衣冠”为象征的第一个中国——纯粹的华夏文明——已经“文武之道,今夜尽矣”。他们生活在“北代神君、阴山贵种”统治的第二个中国——冒牌的隋唐文明,注定是永远的异乡人,流亡永远不会结束。

在侨姓士族政权的废墟上,寒门浪人、吴姓土豪和蛮夷酋领可以扬眉吐气了。然而,这些缺乏法统和内在纽带的力量只能维持一个勉强的“战斗政权”,而且战斗力还不如侨姓萧梁政权。它的幸存不是因为自身的强大,而是因为北朝的统一尚未完成。只有两种“假设历史”能够拯救南朝:佛教像基督教瓦解神圣罗马帝国一样,破坏北朝大一统官僚帝国的生成;或是外部干涉者像英格兰一样,精明地运用其力量,保护“欧洲的自由”或欧洲的分裂。但是,如你所知:东亚世界没有得到,也很可能无力承受这样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