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约瑟给我的影响(第4/10页)

与魏复古间的是非

李公第一次看到魏著的一篇论文,确曾大加赞赏,他写信给李夫人,要她注意这是“宝贝的”(用中文写出有如precious)。以后他和魏曾见面通话,但是魏一再强调“东方之专制”,逐渐带宣传性质而脱离学术立场,引起李约瑟之反感,最后李写了一篇书评指斥魏著《东方之专制》否定事实。魏见过之后写信与李,央说意见不同,可以当面解释。李公回信称无解释之必要。想此来往文件仍存于档案箱。

我也要趁此申明:首先将亚洲诸国在经济史上混同搅在一起为马克思。他所标榜的名词为“亚细亚生产方式”(Asiatic mode of production),这些国家之组织,始自大河流域,但是马克思只用亚细亚生产方式辩说亚洲国家历史之发展与欧洲不同。他自己对这名词并无深度之发挥,况且他一提到土耳其、波斯(今之伊朗)和印度北部不容许私人拥有土地,即已和中国历来培植小自耕农的情形不同,也经马克思自己承认。

我和李公联名发表的一篇文章为《中国社会之特征——从技术角度辩证》(The Nature of Chinese Society: A Technical Interpretation)(1974年罗马和香港两处发表,将收入《中国科学技术史》之卷七),重点在中国金融经济发展迟缓萎缩。行文之要旨集中于“分配”,而不在“生产”。

至于此文内又提到中国初期的统一(秦汉)与治理黄河有关,完全不受马克思与魏复古影响,而系源于中国历史传统。若非此传统,如何又称《禹贡》和《水经》?齐桓公主持的葵丘之盟在公元前8世纪,秦始皇碣石镌碑,事在公元前3世纪,马、魏都未见及。况且二十四史里的“河川志”篇幅浩瀚,难道都要归功于魏复古或马克思?

魏复古的《东方之专制》是一部既标榜意识形态,又无法掩饰二次世界大战前德国种族成见的一本书。内称东方诸国因用水田灌溉,牵涉广泛,所以产生专制政体,但是日本又例外。俄国虽在欧洲发源,但是则属于东方专制。中国村庄里虽有乡长里长主持之自治,但是分属“叫花子之民主”(Beggars' Democracy)也未登西方民主之堂。书之结论则以斯大林代表东方专制之复活。现已有人谓我等著作因袭于魏复古,看来此等人中外书都未读过,既不知岑仲勉之《黄河变迁史》,亦茫然于何炳棣之批魏文字,只是恣意发表己见,读者不能不察。

我和李公约瑟之关系绝不能进展至日后之融洽,倘使当日我仅被禁闭于K-1,而无星期六之散步的话。李约瑟可能古怪偏僻,做事毫不容情,令人恐畏,也可能活泼天真。周六下午他已将各事处理停当,正是无事一身轻,乃三步一趋,扮演军士,至K-1向我立正敬礼,其诙谐也使我放松读书之紧张,开始闲步。通常我们从凯思后门小巷转出,过剑河之小桥,往东北宽敞之处走去,所讨论的无腹案无纲领,地北天南,无所不说,我们总是并肩而行,由他调整步伐,接近我的步伐。他有时也停下来,欣赏小径旁的花朵,拈着一枝树叶,朗诵它的拉丁文名称,赞赏它的特性。有时也讲解附近的古迹,如罗马所修古道的出处。经常我们步行约一个半钟头。有一次我们发现一棵黑莓树,停留下来,摘了一大把莓葚,后由学院内的厨师制成果酱,由我们两人对分,星期一他给我一小瓶,只不过四盎司。我们的步行则经常折转于剑桥的Senate House或是University Center喝咖啡,又谈论半小时至四十分钟,除了有两三次因特殊事故取消此节目,每周如是,我生平再未有类似经验。

这一年所讨论的最重要的无逾于中国社会之本质。李公尝称明清为封建体制,我觉得中国社会特质无法与西方比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