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百叶小学(第2/2页)

在客厅里,爸爸把我们叫到他跟前,手里拿着那双布鞋底,走过大江大海大离乱,布的颜色,已经是一种苍凉的黄色。槐生说,我要你们记住,这双鞋底,是你们的奶奶亲手缝给我的……

我们无所谓地站着,哎,这是哪里啊?这是一九六四年的台湾苗栗县苑里镇耶,谁见过布鞋,谁管它是谁做的、谁给谁的什么啊?

槐生从裤袋里掏出那方格子手帕,开始擦眼泪。

等兄弟们都被允许“解散”了,我这唯一的女生又单独被留下来。

槐生坐进他那张矮矮的圆形破藤椅,虽然有个破电扇开着,他还是搧着一把扇子,说,“来,陈情表。”

十二岁的龙应台,站在她父亲面前,两手抄在背后,开始背那篇一千七百年前的文章第一段: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行年四岁,舅夺母志。祖母刘,愍臣孤弱,躬亲抚养。臣少多疾病,九岁不行。零丁孤苦……

城南小学早已拆了,听说,就迁到了龙家院的山坡上,现在叫做“百叶小学”。我说,应扬,

那陪我去看看。

【图:百叶小学,一班四十个孩子,坐在墙壁斑驳的教室里,清清朗朗地念出「陈情表」。】

到了山坡上的百叶小学,老师听说我是为了十五岁就离家的槐生而来的,年轻的老师把“陈情表”第一段工整地用粉笔抄在黑板上,一班四十个孩子,坐在墙壁斑驳的教室里,清清朗朗地念出来:

臣密言,臣以险衅,夙遭闵凶。生孩六月,慈父见背……

这是第一次,我听见“陈情表”用湘楚之音朗诵;童声的混合音,从校门口田埂走过的农民也听见了。那阴阳顿挫之处,跟槐生当年念给我听的,竟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