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一支香(第2/2页)

……他所尝到的是一个被出卖的理想主义者的悲痛。到了这个地步,他甚至扬言为身上的华人血统感到可耻,希望子孙与外国人通婚,直到后代再也不能宣称自己是华人。[104]

带着“受伤”记忆的台湾人,不是只有彭明敏。

我坐在萧万长的对面。当过行政院长,现在是副总统了,他仍旧有一种乡下人的朴素气质。一九四九年,这乡下的孩子十岁,家中无米下锅的极度贫困,使他深深以平民为念。但是,要谈一九四九,他无法忘怀的,反而是一九四七。

八岁的孩子,能记得什么呢?

他记得潘木枝医师。

贫穷的孩子,生病是请不起医生的。但是东京医专毕业以后在嘉义开“向生医院”的潘医师,很乐于为穷人免费治病。萧万长的妈妈常跟幼小的万长说,“潘医师是你的救命恩人喔,永远不能忘记。”

彭清靠和涂光明到高雄要塞去协调的时候,潘木枝,以嘉义参议员的身分,和其它十一个当地乡绅,到水上机场去与军队沟通。

这十二个代表,在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五日,全数被捆绑,送到嘉义火车站前面,当众枪决。

八岁的萧万长,也在人群里,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眼睁睁看着全家人最熟悉、最感恩、最敬爱的医生,双手缚在身后,背上插着死刑犯的长标,在枪口瞄准时被按着跪下,然后一阵枪响,潘医师倒在血泊中,血,汩汩地流。

“八岁,”我说,“你全看见了?你就在火车站现场?”

“我在。”

在那个小小的、几乎没有装潢的总统府接待室里,我们突然安静了片刻。

火车站前围观的群众,鸦雀无声。没有人敢动。

这时,万长那不识字的妈妈,不知什么时候,手里已经有一支香,低声跟孩子说,“去,去给你的救命恩人上香拜一拜。你是小孩,没关系。去吧。”

小小的乡下孩子萧万长,拿着一支香,怯怯地往前,走到血泊中的尸体前,低头跪了下来。[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