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遭遇”之种种(第3/4页)

在空前的社会压力下,面对家藏老照片,连学富五车的周先生尚且惶恐莫名、不知所措,遑论那些一般的民众了。周先生文章中随附的老照片,还是后来从国外的亲戚处,一张张又陆续找寻回来的。(图二)

对那些自觉有“问题”的照片,在藏匿与销毁之间,还有一种折中的处置,那就是涂抹与剪裁。具体说来,便是将照片里的“问题”人物裁剪掉,或者对其面部做羞辱性涂抹,最常见的做法,是往脸上打“×”,以表示自己已经与照片上的人划清了界线。在1949年时代转换之际,“问题”人物主要是前朝的高官显宦、文化名流,像蒋介石、汪精卫、戴季陶(图三)、阎锡山以及胡适、周作人,等等。另外,被指为“叛徒”或犯了路线错误的中共领袖,像陈独秀、张国焘、瞿秋白等人的照片也在涂抹或剪裁之列。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党内整肃,“问题”人物也随之增加,从高岗、饶漱石到彭德怀、黄克诚,再到彭(真)罗(瑞卿)陆(定一)杨(尚昆)、刘(少奇)邓(小平)陶(铸),都没能逃脱照片被羞辱的命运。

有位周颖女士,在第五辑《老照片》里讲述了他们家所存一张照片的遭遇。照片是“文革”前中央首长接见其父参加的某次会议人员的合影,一直镶在镜框里,挂在他们家书房的墙上。随着“文革”的深入,照片里的中央领导相继被揪出、被打倒。其父先是将照片从墙上摘下,收了起来,又担心造反派来抄家见到,说他没与党内那些大走资派们划清界限,整天为此提心吊胆。“忽然有一天,父亲又拿出了那张长长的照片,铺在桌上,看了很久,想了许久,然后拿起钢笔,把上面已被打倒的领导人挨个涂抹了。此后,只要广播里点一个人的名,父亲就用小刀刮掉一个(大概是觉得钢笔的颜色盖不住)。再后来,父亲反而不去刮了,因为打倒得太多了……”可能因为照片被“处理”得实在惨不忍睹吧,周女士才没将其拿来《老照片》发表。不过,假如哪里要建“文革”博物馆,这张遍体鳞伤的照片,是不可不想办法征集进去的。

图二 周一良先生与夫人邓懿女士的结婚照。这些被周先生在“文革”中亲手焚毁的照片,后来又从国外的亲友处陆续找回。

图三 这张1924年戴季陶与董竹君(上海锦江饭店的创始人)子女的合影,董竹君一直珍藏着。“文革”时红卫兵四处抄家,董竹君用墨笔涂掉了戴季陶的上半边脸,以备万一被抄出,也辨认不出照片上的人。后来这张照片虽然专门请北影厂原厂长、摄影家朱德熊修复过,但仍能看出被涂抹的痕迹。

著名学者谢泳曾向《老照片》提供过一幅常风先生1948年秋与北大朋友们餐聚后的合影(图四)。照片里的人物,除了常风,还有沈从文、梁实秋、冯至、朱光潜、俞平伯、杨振声、李长之等,俱为众所仰慕的饱学之士。其中站在后排最右边的那个人,是这次餐聚的召集者、北平怀仁学会的善秉仁司铎(神甫)。谢泳在文中说道:“善司铎的面部模糊不清,是因为‘文革’中常先生家人害怕这张外国人的面孔带来麻烦,而故意涂抹过的。”

常先生家人的担忧并非多余,那年月,随便一张与外国人的合影,便会招来“里通外国”的嫌疑。照片里,曾被鲁迅斥为“丧家的资本家的乏走狗”、1949年以后辗转去了台湾的梁实秋先生并没有被涂抹,尊容犹存,反而是那个名不见经传的外国人惨遭涂鸦,可见当年与外国人“交往”的罪名有多可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