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林琴南书(第2/3页)

对于第二点,当先为三种考察:(甲)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乙)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意?(丙)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请先察“北京大学是否已尽废古文而专用白话”。大学预科中,有国文一课,所据为课本者,曰模范文,曰学术文,皆古文也。其每月中练习之文,皆文言也。本科中,有“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古代文学中,“古文学”,“近世文学”。又本科、预科皆有“文字学”,其编成讲义而付印者,皆文言也。有《北京大学月刊》中亦多文言之作。所可指为白话体者,惟胡适之君之《中国古代哲学史大纲》,而其中所引古书,多属原文,非皆白话也。

次考察“白话是否能达古书之意”。大学教员所编之讲义,固皆文言矣,而上讲坛后,决不能以背诵讲义塞责,必有赖于白话之讲演,岂讲演之语必皆编成文言而后可欤?吾辈少时读《四书集注》,《十三经注疏》,使塾师不以白话讲演之,而编为类似集注、类似注疏之文言以相授,吾辈其能解乎?若谓白话不足以讲《说文》、讲古籀、讲钟鼎之文,则岂于讲坛上,当背诵徐氏《说文解字系传》,郭氏《汗简》,薛氏《钟鼎款识》之文,或为编类此之文言,而后可必不容以白话讲演之欤?

又次考察“大学少数教员所提倡之白话的文字,是否与引车卖浆者所操之语相等”。白话与文言,形式不同而已,内容一也。《天演论》、《法意》、《原富》等,原文皆白话也,而严幼陵君译为文言。小仲马、迭更司、哈德等所著小说皆白话也,而公译为文言。公能谓公及严君所译高出于原本乎?若内容浅薄,则学校报考时之试卷、普通日刊之论说、尽有不值一读者能胜于白话乎?且不特引车卖浆之徒而已,清代目不识丁之宗室,其能说漂亮之京话,与《红楼梦》小宝玉黛玉相埓,其言果有价值欤?熟读《水浒传》《红楼梦》之小说,能于《续水浒传》,《红楼复梦》之外,为科学哲学之讲说欤?公谓“《水浒》、《红楼》作者均博极群书之人,总之非读破万卷,不能为古文,亦并不能为白话。”诚然,诚然。北京大学教员中,善作白话文者,为胡适之、钱玄同、周启孟诸君,公何以证知非博极群书,不能作古文,而仅以白话交藏拙者?胡君家世汉学,其旧作古文虽不多见,然即其所作《中国哲学史大纲》言之,其了解古书之眼光,不让于清代乾嘉学者;钱君所作《文字学讲义》、《学术文通论》,皆古雅之古文;周君所译之《域外小说》,则文笔之古奥,非浅学所能解。然则公何宽于《水浒》《红楼》之作者,而苛于同时之胡钱周诸君耶?[1]

至于弟在大学,则有两种主张如左:

(一)对于学说,仿世界各大学通例,循思想自由原则,取兼容并包主义,与公所提出之“圆、通、广、大”四字颇不相背也。无论为何种学派,苟其言之成理,持之有故,尚不达自然淘汰之运命者,虽彼此相反,而悉听其自由发展。

(二)对于教员,以学诣为主,在校讲授,以无背于第一种主张为界限。其在校外之言动,悉听自由,本校从不过问,亦不能代负责任。例如复辟主义,民国所排斥也,本校教员中,有拖长辫而持复辟论者,以其所授为“英国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筹安会”之发起人,清议所指为罪人者也,本校教员中有其人,以其所授为“古代文学”,与政治无涉,则听之;嫖赌娶妾等事,本校“进德会”所戒也,教员中有喜作侧艳之诗词,以纳妾挟妓为韵事,以赌为消遣者,苟其功课不荒,并不诱学生而与之堕落,则姑听之。夫人才至难得,若求全责备,则学校殆离成立。且公私之间,自有天然界限。譬如公曾译有《茶花女》、《迦茵小传》、《红礁画浆录》等小说,而亦曾在各学校讲授古文及伦理学,使有人诋公为以此等小说体裁讲文学,以挟妓、奸通、争有夫之妇讲伦理者,宁值一笑欤?然则革新一派即偶有过激之论,苟于校课无涉,亦何必强以其责任归之于学校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