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珍珠的英译《水浒传》(第2/3页)

胡适曾将中国古代小说分为两种,一种是“由历史逐渐演变出来的小说”,另一种是由某一作家“创造的小说”。前者如《水浒传》,后者如《红楼梦》。关于前者,他写过著名的论文《水浒传考证》,此文的方法正如他后来指出的那样,是“用历史演进法去搜集它们早期的各种版本,来找出它们如何由一些朴素的原始故事逐渐演变成为后来的文学名著”。(《胡适口述自传》,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94页)他用同样的方法考察了李宸妃的故事在宋元明清的流变后,提出了著名的“滚雪球”理论:“我们看这一个故事在九百年中变迁沿革的历史,可以得一个很好的教训。传说的生长,就同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最初只有一个简单的故事作个中心的‘母题’(Motif),你添一枝,他添一叶,便像个样子了。后来经过众口的传说,经过平话家的敷衍,经过戏曲家的剪裁结构,经过小说家的修饰,这个故事便一天天地改变面目:内容更丰富了,情节更精细圆满了,曲折更多了,人物更有生气了。”(《胡适古典文学研究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 1988年,第1193页)赛珍珠对此也有很深刻的认识,她在《译序》中说:“《水浒》成长为现在这个样子的过程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故事,像很多中国小说一样,它是逐渐发展而来而不是写出来的,直到今天到底谁是它的作者还不知道。”在后来的《中国小说》(The Chinese Novel, 1939)一文中,她更进一步地提出了“人民创造了小说”的见解,与胡适的观点相视而笑,甚至可以说归纳得更为深刻。

正因为“水浒故事”是逐渐丰富发展的,所以版本情况十分复杂,今知有7种不同回数的版本,而从文字的详略、描写的细密来分,又有繁本和简本之别。赛珍珠选择七十一回本,并不是因为这是最短的版本,而是她认为七十一回本代表了《水浒》的真精神:“这些章节都是一个人写的,其他版本中后面的章节是别人增加的,主要是写他们的失败和被官府抓住的情形,目的显然是为了将这部小说从革命文学中剔除出去,并用一个符合统治阶级的意思来结束全书。”她认为这样的版本失去了七十一回本“主题和风格所表现的精神和活力”。(英文本序言第7页)赛氏的看法无疑是很有见地的,胡适在1920年初建议亚东图书馆出版新式标点符号本古典小说时推荐的也正是七十一回本。

选择七十一回本固然大有道理,但赛珍珠似乎没有意识到一个无法回避的尖锐问题:水浒英雄并不是彻底的革命者,正如鲁迅所指出的那样,“一部《水浒》,说得很分明:因为不反对天子,所以大军一到,便受招安,替国家打别的强盗——不‘替天行道’的强盗去了。终于是奴才”。(《鲁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5页)好汉们奴性的暴露固然主要是在七十一回之后,但七十一回之前并非没有露出端倪,七十一回并不是好汉们转变的分水岭。选择这个版本可以找到更为坚实的理由:相比后面的章节,这部分情节紧凑、精彩,文笔优美,是精华所在。

赛珍珠对小说中的英雄的理解还有一个偏差。她将英文译本的题目改为“四海之内皆兄弟”,也是有问题的。鲁迅在1933年3月24日致姚克的信中提到赛珍珠的该译本:“近布克夫人(按即赛珍珠)译《水浒》,闻颇好。”但对她改换题目表示了不满:“因为山泊中人,是并不将一切人们都作兄弟看的。”(《鲁迅全集》第12卷,第72页)赛珍珠在多年以后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并声称当初“不该勉强地答应”出版商的要求而改换题目。但在当时她却为自己的做法极力辩护:“英文标题不是中文标题的翻译,它是无法翻译的,Shui的意思是‘水’,Hu的意思是‘边缘或边界’,Chuan对应于英文的‘小说’一词。将这几个字并列起来在英文里几乎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在我看来,它会导致读者对本书产生有问题的看法。所以我自以为是地选择了孔子的一句话作为英文标题,这个题目无论从广度上还是从含义上都表达了这帮正义的强盗的精神。”(英文本序言第5—6页)另外,我们还可以为赛珍珠再找一条理由:《水浒》中的人物也多次使用这句话,如原作第二回中陈达和第四回中赵员外。在翻译《水浒传》的四年中,赛珍珠试用过的书名有《侠盗》、《义侠》等,出版前没多久才根据出版商的要求定下《四海之内皆兄弟》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