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皇帝:最不幸的人(第2/14页)

乾隆皇帝的一次出巡中,内务府官员记载道,为了供应皇帝路上的饮食,他们提前把一千只选好的羊、三百头特选的牛,以及七十五头专用的奶牛带上车,沿途供皇帝御用。在数千里的出巡路上,皇帝只喝四眼泉里汲出来的水:北京的玉泉山泉、济南的珍珠泉、镇江的金山泉、杭州的虎跑泉。为了给皇帝运送泉水,专门成立了一支庞大的车队。在炎热的夏季,几十万公斤冰块被从北京提前运送到路上,以备皇帝口渴时能吃上冰镇的西瓜……

为了防止皇帝在回去的路上因为重复的风景而感到厌烦,“归途还必须另修一条道路”。

这种铺张和浪费的毫无必要,通过以下事实体现得更为明显:因为排场浩大,规矩太多,这些享受对皇帝来讲已经演变成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因而被皇帝弃而不用,相当程度上成为摆设。

比方说,浩大的紫禁城由九千九百九十九间半的房屋组成,大部分清代皇帝无法忍受其过于压抑、沉重的气氛,一年中大部分时间选择住在更自然的圆明园和更朴素的避暑山庄,只有到了冬天才无可奈何地回到这里。

至于每顿饭摆在皇帝面前的数十道菜,它们的口味和形式更是让皇帝厌烦。溥仪说:“御膳房做的都远远摆在一边,不过做个样子而已。”多数皇帝都在御膳房外设有小食堂,外请名厨做更适合自己口味的饭菜,那六张桌子四十八种饭菜,只不过像神前的供品一样,摆过了就扔掉。这种形式主义的做法时间既久,于是摆在皇帝面前的饭菜真的变成了供品,因为它们端上来时,多数已经凉得不能食用了。

然而,如此劳民伤财、浪费巨大的形式主义的做法,却绝对不能省略,因为这是关系到“社会稳定”和“天下之本”的大事。

传统中国,本身就是一个形式主义的社会。“形式主义”正是中国精神的精髓。

中国实在是过于庞大了。这样巨大的国家出现得如此之早,人类还来不及发明有效统治它的“建立在数字基础上的”复杂的近代管理手段。因此,中国历代帝王统治这个国家的办法是删繁就简,举重若轻。他对社会实行一元化管理,所有事情都一刀切,使社会整齐划一、简单明了,使高高在上的皇帝一目了然,神清气爽。正像黄仁宇先生所说:“如《周礼》所谓‘惟王建国,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以为民极’。先造一个完善的理想的几何图案或数学公式,向真人实地上笼罩过去,尽量使原始的与自然的参差不齐,勉强符合此理想之完美。如实际上不能贯彻,则通融将就,纵容在下端打折扣,总不放弃原有理想上之方案。”从这个意义上说,整个传统中国的历史,就像一场大的行为艺术表演。

传统中国处理千头万绪的社会关系,只用十二个字,即所谓的“三纲”:“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所谓的“三纲”,其实是“一纲”,即“人生而不平等,每个人都要安分守己”。在传统中国里,每一个人生下来,身上都系着一个无形的标签,叫做“名分”。遵守名分,是人生守则中的第一款。用李斯的那个著名寓言来比方,生在仓里的老鼠注定会一生吃白米,而生在厕所里的老鼠注定一生吃手纸。教育并强制老鼠们各安其位,使厕所里的老鼠不敢动搬到仓里住的念头,这就是“三纲”的作用。

在“三纲”精神的指导下,传统社会建立起了严格的等级制度,使每一个社会成员都处于不平等的状态,每一层人的权利都是单向的,对上绝对顺从,对下绝对权威,或者说向上是奴才主义,向下是专制主义。正如戴震所说:“尊者以理责卑,长者以理责幼,贵者以理责贱,虽失,谓之顺。卑者、幼者、贱者以理争之,虽得,谓之逆。”即上级、长者批评下级和后辈,即使批评得不对,也是对的;下级、后辈如果反驳,即使有理,也是错的。通过这种环环相扣的关系,每个人都被等级秩序牢牢锁定,动弹不得。正像鲁迅所说:“‘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供)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僚臣仆,仆臣台。’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吗?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有更卑更弱的妻子,供他驱使了。”这样,才能把社会牢牢捆缚在天生的血缘秩序上,限制人们的自由发展欲望,以确保天下的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