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 莫干山(第4/7页)

白云山馆正面前即是那个梯形园庭。莫干山多竹,但我们园里竹不多。除枫树外,有松有杉;杉有柳杉、刺杉两种,我同膺白都喜柳杉之似柏树而不喜刺杉;后知刺杉方是有用之材,始恍然树亦不可以貌相,遂谨谨培养。白云山馆是山上最整洁一个园庭,主人自任花匠,他从书房出来,即在园中修枝剪树,高者搭梯而上,亦不假手他人。石工木匠是膺白最喜接待之来宾,上门必有生意。可能一不知二不晓,工人来拆某一间房顶,或改某一处行道,我欲参末议而已不及。建筑是膺白最喜的消遣,亦即我家最大漏卮。白云山馆楼梯下空处做成壁橱,有三个方向,分七个门,放碗盏、报纸、雨鞋、煤油灯、蜡烛台,各有定所,均其得意之作。

浙西的农村有丝茶之利,本称富裕,但我们所居属武康县——武康是浙江省一个三等县,所属山乡皆地瘠民贫。我们每次游山所遇乡村老小,大概都不读书。上面述过我们一个宿愿:“终老山间,读书为乐”,这次竟在无意中做到。一日,膺白又和我谈到我们另一个志愿:这志愿形成于民十四(一九二五),我们在北京郊外香山,熊秉三(希龄)先生请参观其所办“慈幼院”,慈幼院的学生都是孤儿。膺白那天演说第一句谓自己是个不满七岁丧父的孤儿。参观回来,我们讨论慈幼院,念着这许多孩子和将来他们在社会上的立场,如何成家立业?我记起一件事:清末我由母校派在保定教过半年书;保定府仓门口的女学校,即后来河北第二女子师范,最初是以育婴堂的女孩子组织而成。那时河北省还称“直隶省”,保定是省城,一个方伯(藩台如后之民政厅长)增韫,将自己的女儿送到这学校读书;他是旗人,有氏无姓,育婴堂的孩子亦无姓,他的女儿和这些孩子同以“钟”字排行,不分彼此。在那时女子不定入学校,入学而与孤儿排行取名,这位方伯是非常人。我们固主张革命排满,对这样的事与人,应超出政治种族一切而起敬的。这位增方伯在辛亥革命时正为我们浙江巡抚。幸而膺白告诉我,当时问其自愿,一家平安送出省境的。

我同膺白曾经商量过:我们将来做些什么事以贡献于社会?二人都同意“不拘一格”。因此我们立了一愿“受诸社会,报诸社会”,但视需要,没有成见。至此,他提议在乡村尽一点力,从义务教育着手,我立刻赞成怂恿,乘自己健康,可多加一分心力。我们决定尽量用自己的力,方符报答之意。在开始进行时,我向膺白表示我的决心和服务方法:他空闲,不需要我时,我不插嘴;他无暇,事情需要我,我决不卸责。这工作在二十个年头中,四分之一时间在膺白生前,一切宗旨规模由他手定,其余四分之三时间在我手。经过抗战,力不从心,事倍功半,我将在后面《战后之莫干农村》章中自白。此处记膺白所开倡之事,先节录感忆录中郑性白、张镜心二先生文,说明他躬与其事的经过。郑、张二人都是我们工作同仁。

郑性白《黄先生与莫干小学》如下:

“我从小没有父亲,家境困难,除母教外,全靠国家和社会的培植。近年常居莫干山,每次经过乡村,总看见许多小孩,或逗留道旁,或嬉戏山间,一无所事,这当中不知耽误了多少聪明有为的青年。我国自古以来,成功的将相以及各种大学问家,多半是穷乡僻壤的农家子弟,在这样山清水秀的莫干山四周的乡村中,正不知蕴藏着多少聪敏可造的儿童,但是他们的父母都无知识。在国民教育还不能普及的我国,眼看着他们又得学着他们的父母,岂不可惜。把一个国家建设在这样的国民身上,又岂不危险。回想吾幼年曾受社会的帮助,现在也应做些社会事业,这也是应尽的义务。所以我在购买山上五百零九号房子的一年,同时在山麓的庾村也买了十几亩园地,想将来在那里办一个小学,同时做一点改进农村的工作。在一年以前,因为中华职业教育社在徐公桥主办乡村改进很有成绩,就托黄任之先生物色一位办学并主持农村改进的人,但至今尚未找到,无形中又搁了一年多。不意‘九·一八’和‘一·二八’事变相继发生在南北,邻国的谋我愈急,国事日非,所以我想要为社会尽一点义务,也得趁这还有可为的时候了。”这是吾们故主席校董黄膺白先生在“一·二八”事变定后对吾一番很恳切的谈话。四月下旬开始选择办学的适宜地点,因为庾村已在一年前设有乡村小学一处,想在山麓其他方面另择一未有学校的地点,但多是山村,人口稀少,交通又不便,后来查得庾村学龄儿童有一百多人,而在学的只二十人左右,曾去参观了一次,在上课的不过十一二个学生。据校长说,开办时也曾有三十几个儿童入学,后来都中途辍读了,家长都不明了子女求学的重要,实在没法办理。从他的说话里,可以知道这个学校还没有适合于村民的要求,我把这个情形报告先生之后,先生为审慎计,决定亲自做一次视察。在隔日我陪着先生步行到庾村,走进西面山谷里的一个小村叫做莫干坞的,看见许多天真烂漫的儿童在溪边玩着,先生问他们空着为什么不去读书,他们只低下头去微微一笑。后来碰着一位老者,先生就和他谈话起来,知道这个小村子里也有三十几户人家,大约有二三十个儿童,都还没有上学。先生问他为什么小孩子都不读书?他说:“庾村虽然有一个学校,但是在汽车站外面,小孩子走过车站总不大妥当。况且我们农家的孩子读这些洋书也没多大用处,要想自己请个教师来教他们又没有钱,也请不到好教师。”先生问:“那么要是我请一个教师来教他们怎样?你们村子里有没有房子可以办学校的?”老者说:“那当然好的,那面这个庵(手指着一箭路外的白云庵)倒是六开间门面的房子,要是可以用,那么学生上课和先生住的地方都够了。”说到这里他才想起问:“先生你尊姓?是哪里来的?怎么这样好?肯请教师来教我们的孩子读书?”待我替先生向他说明来历之后,那老者惊讶地叫了一声:“原来是黄部长先生。”一种虽未见过面而景仰已久的神态毕露在面上,就此到庵里去商量着怎样修理校舍,怎样招收学生等问题。后来先生对吾说:“你看他们望儿女读书的心是如此之切,我们赶紧筹备,决在最短期内开学,你一个人先教授起来,让他们早一天有得读书也是好的。”第二天清早,先生手里拿着一张图来对吾说:“我昨夜半夜睡不着,我想办学校总得建筑几间校舍起来,一方面兼作将来改进农村的办事处才好。我已拟了一张校舍草图在这里,你把它誊清一下,就给营造厂估价,我想最好在举行开学典礼的一天,同时行奠基礼。”一所五年来很觉适用的校舍,就是这样脱稿在先生半夜的不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