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〇 分手与身后(第5/9页)

居医院日久,病不减轻,病人不免焦灼。中外医生助为饰辞,时虑技穷。亲友劝我以实告,我坚持不肯。每日自早至暮,我甚少有单独谈话机会,我在外面做点什么,病者亦不知,晚饭后打针入睡,人散而病者亦无力说话矣。一日傍晚,膺白忽告侍病者早散,言之再三,数十分钟后,我问是否要与我谈谈?曰:“然。”是日晚间膺白叫我:“今日勿念佛。”我一人坐病榻侧,他问:“你看我的病如何?”我曰:“医谓甚复杂,须再经手术,虑君不支,故试以中药。”遂紧接曰:“君知我近来茹素念佛何为?半为君祝福,半为自己求解脱也。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自君入院,故旧之遭变故者已几人矣。段芝老数日前在此照X光,今已谢世,畅卿兄正介绍四川名医为君治病,而忽被刺身故。”他听到畅卿先生噩耗,几动感情,我紧接曰:“人事无常,于兹益信。我曾有一念,君此番病愈,我将出家。”他插言曰:“此何可者!”我又接曰:“生老病死,无人可免,亦无人能代,若可以代者,君之病我必一力任之矣。然君此次病愈,必更有最后一次病,我不忍见君之病,亦不忍君见我病,故欲出家,恩怨一齐解脱。”至此,膺白目闪闪有光,神气活泼曰:“生死事曷相谈谈?”我曰:“待君小愈。”曰:“照现在情形我必先去。”我曰:“我虽无病,然忽然先死,未尝不可能。”至此他问曰:“尔若先去,有何嘱我?”我曰:“凡须留待我做之事,我去,盼君急急自做。”曰:“我去,尔将若何?”我曰:“请一人为我管家,埋头急急料理笔墨事。”曰:“何故?”曰:“不忆廿五年前在焦山,他日尔为我传之约耶?萦于怀者久矣。”乃从容述所拟写稿之章目内容,大概取材,及每个问题拟就商之人名。膺白静听我言,偶加可否,有时言:“此事太小,不足挂齿。”我所以不惮烦琐言之者,欲探其意思,有何嘱咐之语也。言毕,他不反对亦不热心,默然良久曰:“无论如何达观,半年内决难动笔。”我曰:“约须两年完工。”曰:“两年后如何?”我踌躇未应。曰:“归心如箭耶?小的苦矣。”“小的”者熙治,尚未成年,我知其恐我厌世,故以儿女情动我。曰:“对儿女如种花,尽灌溉之责,彼自有福,然我亦有我自己,决不暴弃。”至此膺白忽从被中伸手出,紧握我手,曰:“我幸福,我安慰,得此伴侣。”又曰:“尔何时养此勇气?”我曰:“不忆授我《军人之妻之心得》一书时耶?二十余年来时时作此准备也。”此时膺白喜极,二人如在另一世界。我结束我言曰:“君常诵纳尔逊最后语:感谢上苍,我已尽我责任矣。请亦作如此观,国家自有后来的人。自今以后,将健康托之医药,生死付之天命,静以待其至如何?”膺白连呼曰善。自此日起,绝不复道医药病苦事,相见彼此一微笑。

劳克斯医生的建议,多少朋友的关怀顾虑,经我两个多月的固执,虽始终未曾说穿膺白真病,然有此谈话,去者留者,都打破了生死一关,是我一生较少遗憾的一件事。次日仲完来,见膺白忽然活泼,诧为天意。仲完每日为病人煮一锅粥,为我烧一素菜,亲自送到医院。她与性白姊弟二人,陪我吃素,到我开荤之日为止。袁文钦夫人代煎中药,范石生先生所开汤药,每日由袁家送来。亲友们种种分劳分忧之事,难以尽述。一日,膺白指明要请几个朋友面谈,嘱大纲邀请;其中一人是张熔西(跃曾)先生,熔西先生笔录且保管膺白的遗嘱。

廿五年(一九三六)十二月初,膺白逝世前三日,时醒时昏,我已筹备其后事。岳军先生由京来,与我讨论丧葬事宜,言:时局紧迫,葬事宜速,问葬地有何计划。我忽忆一日在庾村,散步过一王姓废坟,膺白对我言:“他日尔我亦葬此,为黄坟如何?”遂告岳军先生:莫干小学附近有地,最为便利,不必新买,乃决定葬地在庾村。身后之事,膺白与我皆不看重。他曾经与我提起美国的阿灵顿国葬场,和英国的西敏士厅堂。人六尺地耳,中国人身后糜费太大。故我遵从他平日意旨:少费钱,少费事,少累人,不以无益耗有用。附身之物,全用国货。中央银行衔蒋先生命送来治丧费,我谢不受。蒋先生来电曰:“筹备二兄丧葬,聊尽后死者之责,请勿外视。”我复谢曰:“膺兄在日,屡蒙厚惠,今所贻我,足以了后事,不敢再受。”其后孔庸之先生亲送支票至,责以如此交情,不可辞,乃作为奖学金。奖学金后来积成三万元,托新华银行办理,有年息三千元,分为十个奖额。抗战后币值日落,终至不值一文,至为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