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第3/10页)

如果现在腰间有一把剑,盛怒已极的刘协一定会拔出来砍在这老狐狸的脖颈上。可惜他没有剑,于是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噗!一口痰飞出天子之口,落在了贾诩的胸襟之上。

屋子里突然变得无比安静,纵观整个汉代历史,恐怕也找不出这般有失朝仪的前例了。贾诩缓缓抬起右手袍袖,擦了擦喷溅到自己身上的龙涎,促狭地撇了荀彧一眼。

荀彧知道他的心思,轻轻叹了口气,起身牵住刘协的衣袖,沉声道:“陛下,叛乱既平,理当尽早宣谕百官,以定民心。论功行赏之事,可迟后再议。”一句话避重就轻,揭过了刚才那一场荒唐的局面。愤怒的刘协想甩开荀彧,自己的手却忽然被另外一双温软的手握住了,是伏寿。伏寿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摩挲着他的手,不让他再继续逼近贾诩。

在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天子的真实想法和立场,讽刺的是,每个人都不希望天子真的说出来。无论天子对董承之乱的态度表现得多明显,都没关系,但一旦宣之于口,性质便截然不同了。有时候这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却承载着难以言说的微妙。

刘协也知道,倘若自己公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只怕立刻会被逼宫,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短短数日的天子时光,他心情极度压抑,已经受够了忍辱负重。他低下头去,希望在伏寿那里寻求一点点支持,这间屋子里只有她才能体察和分享自己这种失望。

可他发现,她的眼神里有劝慰,有担忧,却没有大计失败后的挫折感与失落。带着惶惑与疑虑,刘协惶然地回到龙椅上,有些失魂落魄,仿佛一个鼓起的牛皮口袋被骤然戳破。

伏寿款款起身,端起一碗已调好的药,对荀彧道:“陛下龙体未复,不可骤惊。安抚城内之事,就有劳荀令君了。”她又对贾诩与张绣道:“两位勤王有功,朝廷与司空大人定不会辜负尔等。只是如今董承既灭,不可让余党惊扰禁中,还要多费心。”

荀彧、张绣躬身领命,只有贾诩在一旁耷拉着眼皮,几乎要睡着了,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怒火不是冲他发的。直到张绣扯了扯他,贾诩这才伏地谢恩,不忘重重地咳嗽了几声。

从司空府离开之后,张绣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的后心几乎被冷汗溻透了。不是因为皇帝的怒火,而是因为整个不设防的司空府在西凉骑兵的包围下。只要动动指头,曹公的家人就会被杀戮一空。这对于一个投诚的诸侯来说,可不是什么美妙的联想。

“文和你何必惹恼陛下呢……”

张绣踌躇地对贾诩说。天子虽暗弱,可毕竟是天下之共主,此事若是传出去,于声望可是大大有损。贾诩衣襟前那一团口水痕迹犹在,在麻布上洇成一个奇特的形状,宛若汉中道人画的符箓。

贾诩眯起眼睛,拍了拍张绣的肩膀:“曹公和陛下之间,总会有人不开心。”张绣一愣,还没等他品出话里的味道,贾诩忽然停下脚步:“君侯可以退出城去了。”

他们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司空府外围。十几名西凉骑兵站成了一条线,警惕地望着周围。在这些骑兵更远的街道上,许都卫的人形成一条不甚明显的包围线,彼此警惕地对视着。他们前不久还是敌人,现在却已成同袍,但染了血的芥蒂却不是轻易可以消除的。

正如贾诩所言,欲要大信,必先大疑。一支曾经包围了司空府的军队,却没有做出任何敌对行为就撤走了,这其中显露出的诚意,足可以换取曹公的信任。可倘若恋栈太久,便显得刻意要挟,反倒不美了。这其中分寸,须得拿捏得极准才行。

张绣知道自己选择的这条路,本就是一条石破天惊的险道,稍有不慎便会身败名裂。说实话,若不是贾诩一力操持,他自己早就南投刘表或者北投袁绍了。那些千回百转的复杂心思,不是他所擅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