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前世仇人(第3/5页)

随同日本老兵来的还有一个共同社的记者,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女人,皮肤白皙,仪态优雅,鲜艳的口红勾勒出一张薄薄的嘴唇,在苍白的脸上像两片尖锐的红色刀片。她抒发了一通到滇西的感受,说滇西的山水和日本北九州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难怪当年在这里作过战的日军老兵会对这片土地有如此深厚的感情。她相信参加过战争的人,生命里一定有许多跟常人不一样的东西。他们的回忆,对警示后人珍惜和平,热爱生命,将会大有帮助。她最后说,希望能够听到中国的老兵谈一谈当年和日军作战时的感受。

中方这边一阵沉默。这次来了十个本地老兵,多是本地的农民,虽然人数上超过日本老兵,再加上政府官员、翻译和陪同人员,黑压压地占了大半个会场。但气势上却似乎不占上风。老兵们要么东张西望,要么不敢正视对方的眼睛,他们被审查惯了,夹着尾巴做人惯了,哪里习惯审视别人,更不要说在这样庄重严肃的场合作为主宾发言。过去谁多看他们一眼心里都发慌,现在和曾经的敌人面对面,他们竟然忘记了应该有的勇气、骄傲和尊严。

赵广陵刚才被副县长用目光挖了一眼,大约是责备他为什么不鼓掌,不懂礼貌。他对政府官员向来是很敬重的,回到故乡这些年,政府待他不薄,帮助落籍,让他当政协委员,他能不听政府的话吗?但此刻他实在有些按捺不住了,一欠身准备发言,但副县长点将了。“张大爹,你说说吧。”

叫张大爹的老兵,曾经是本地国军的游击队,后来又参加了土改时期的剿匪工作队,一直在乡镇上工作,算是个退休干部。他踌躇半晌才说:

“打日本人,打日本人嘛,我那会儿跟鬼子打游击,在山里转,转来转去的,一天要跑几十里地,没有饭吃,饿肚子哦,还淋雨哟……”

翻译在那里急得抓耳挠腮了,不得不打断他的话,“就说说你们游击队跟日军打仗的故事吧。”七八十岁的老人家了,要让他们话说到点子上,真不容易。

“中日友好,我没跟鬼子打过仗。”张大爹令人大跌眼镜地冒出一句,“只是有一回,我们碰见鬼子来清乡扫荡。我们排长看见路上有块手表,就上去捡,还没走到表跟前,就被一枪打倒了;班长又上去捡,又被放倒了。这下子,我们才认得鬼子躲在后面,就都跑了。喔哟哟,一口气跑了七八里地,才把鬼子甩掉。”

翻译正要开口,赵广陵说话了。“这个就不要翻了吧。我来补充两句。”

没想到对面的日军老兵森本龙一忽然插进来用中国话说:“翻译的,有。我们,听得明白。你的,”他用手点着赵广陵,“不好。大大的不好。诚实的,没有。”

“啪!”赵广陵一拍桌子,满堂皆惊。他站了起来,指着对方,就像掏枪对准了他,“森本龙一,你的中国话是在松山当侵略者时学的吗?别以为我不认识你!你有什么资格来我的家乡谈诚实?那两个玉米棒子是老百姓给你的?你敢说出真相来吗?不敢吧?那就让我来审判你。1944年9月7日,松山终于被我远征军攻占,你和二十多个鬼子从松山背后逃脱,渡过了勐梅河,一路向龙陵县城方向逃窜。你们日本军人不是没有逃兵吗?不当逃兵你怎么能人模人样地坐在这里?为什么不为你们的天皇剖腹自杀?你们一路夺关而逃,逢人必杀。尤为残忍的是,9月10日,你们在山道上袭击了我方的一支马帮民工运输队。杀死了押运的一个军官和六个士兵。让你们失望的是运输队驮的只是弹药和纸币,没有你们想要的吃的和穿的。为了抢夺赶马的老百姓的衣服,以便于你们化装潜逃。你们命令那些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把衣服都脱下来。结果才发现原来她们全是女人,从十几岁的大姑娘到二三十来岁的母亲,有的女人还背着小孩。但你们仍然强行脱光了她们的衣服。在战败逃命的路上,你们这帮禽兽不如的东西都干了些什么?还要我一一说出来吗?这些可怜的农家妇女全部赤身裸体地被你们用刀刺死、砍死,推到山涧里。总共三十二名妇女,还有三个背在母亲背上的孩子。你还记得这个数字吗?我们的县志上永远给你们记载着,我们的心里也永远记着。今天在座的中国人,都可以为我说的话作证。你现在诚实地告诉我,那两个玉米棒子是从哪位妇女手上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