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有拜托的生与死(第3/5页)

赵广陵悔不当初啊,就像蹉跎了岁月、辜负了时光的白发归人。我从什么时候起活成了一个只顾保命,而忘记承诺的人?抗战胜利后那次回家探亲,为什么不来畹町?从内战前线逃回昆明,几年时间里在昆明搞话剧,追名逐利,狼奔鼠窜,又为何不来?那时赵广陵还在以廖志弘之名给他的父母写信,每一次提笔复信,他都想向廖志弘的双亲道明真相,但一再展读廖志弘家书中的那些殷勤叮嘱、眷眷期盼,他又如何下得了笔?这个世界上有些谎言不过是为了阻挡老父老母奔流的眼泪。

90年代中缅边境的贸易相当繁荣,畹町这个那时全国唯一的镇级市,是西南边疆改革开放的明星口岸,来自全国各地的商人和游客云集于此,或经商,或旅游。各种舶来品、走私货在省城和内陆城市买不到的、见不到的,在这里都一应俱全。从女人的化妆品到日本汽车,从泰国人妖到缅甸妓女,从三五香烟到海洛因——你只要有足够的胆量,花几十块钱就能买到一小包。真是个乌七八糟的地方啊!赵广陵感叹道。在他的记忆里,畹町口岸是一个总能让人升起民族自豪感的地方。1942年中国远征军第一次入缅作战,就是从畹町出的境,1945年元月将日本鬼子打出国门,也是在畹町赢得的胜利。更为重要的是,他的好战友廖志弘就战死在这里。可是,现在谁知道他?

他去找过当地政府,说明了自己的打算,希望得到他们的帮助。但政府工作人员告诉他,没有遇到过他这样的人,也没办过他要办的事情。你到缅甸那边旅游可以,参加个旅游团就过去了;你要去经商投资也可以,拿出钱来人家更是求之不得。但你要去动土迁坟,这个事情就大了,我们帮不了你的。当年战死在缅甸的国民党军队的人多了,据说十多万呢。谁有本事把他们迁得回来?你怕是要去找外交部才行。

一个边地老人怎么知道外交部的大门朝哪边开?真是把皮球一脚踢到月亮上去了。人上了年纪,有一条不喜欢的狗总是越长越大、如影相随,那就是无助。从难以跨过一条小水沟,到面对纷繁的社会无所适从。到1995年秋吉夫三再次来到松山,自以为是地教训他不履行生死战友的“拜托”,纵然他有一千种理由来反驳,也欲说还休了。毕竟你没有做到。

那些年他能做到的,就是利用自己还是县政协委员和黄埔同学会龙陵分会会长的身份,上书当地政府,对出入本地的日本人严格管理,绝不容许他们在旧战场上有任何祭祀活动,更不能容许他们盗挖侵华日军骨骸,并形成地方法规。他还用了一年多的时间完成了一件无愧于祖宗的事情,重修《赵氏族谱》。从前白塔赵氏家族的族谱被日本人毁废殆尽,但一个在缅甸定居做生意的赵氏后人竟然还保留了一本。族谱修订、增补等工作几乎都是赵广陵主持并一手完成的。但族人在选族长时,却推荐了一个在政府当过局长的老人,虽然他没有多少文化,论辈分还应该叫赵广陵叔。可族人说,赵广陵党员都不是,当族长的话,很多事情不好办。从赵广陵父亲那一辈起,上溯三辈都是赵氏家族的族长。但赵广陵也觉得自己没有资格与同族人争什么,一无权二无钱,还连赵姓后代都没有一个,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岂能在族人面前理直气壮?不过在赵广陵的倡议下,龙陵白塔赵氏成立了一个教育基金会,由他任会长,在族人中募集到一笔资金,规定凡考上高中、大学以上的赵氏后人,都可得到基金会的赞助。赵广陵不无赌气地对族人讲:人家毁了我们的祠堂、烧了我们的族谱,再来我白塔山下建学校。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赵氏家族,耕读传家数百年,田野所产,山林所生,诗书盈室,学子辈出,生生不息,岂可少学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