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沉没的国度 6(第5/6页)

2月末,冰冷的寒气笼罩着街道,细雪纷纷扬扬,晚上八点钟的新地大街热闹繁华,与两三年前没有什么区别。临近决算月[49],大道上充斥着参加宴会的私家车和公务用车,有喝醉了大声唱着军歌、步履蹒跚的一帮男人;有穿着袒肩晚礼服、哆嗦不已的年轻女招待——她们被一名恶作剧的醉客弄得发出一连串的惊叫声。有鼓鼓囊囊地穿着上等大衣,蹒跚行走的绅士;有卷起和服的袖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踩着碎步疾行而去的女招待;有头上裹着围巾的卖花姑娘;有弹着吉他、拉着手风琴的流行歌手。在这里,寿司店,还有专门为女招待开的烤章鱼店——已摆出了摊子;这条街上仅有的一家大众口味的中国餐馆,锅里挑面的热气儿从门帘缝隙处冒出,向着路面飘去。

漫步大街,迎着扑面而来的凛冽寒风,小野寺恍恍惚惚地意识到:是啊,奈良二月堂的取水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这种意识的突然出现,令他不寒而栗。

这里的生活——迎来严寒,送走立春,等待不久将至的春天的生活……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人们都在心里描绘着各自的“明天”。严冬之后,春天来,樱花开,孩子们长大,新学年开学,工薪阶层们有一天会成为科长,女招待们会找到资助者为自己购买一家店铺,或者寻到理想的对象幸福地结婚。在一路蹒跚走来又匆匆而去的缓慢且真实的岁月足迹中,人们装点着朴实的希望,享受着季节的乐趣,感受着人生的悲欢,他们在描绘各自的人生。小野寺一想到这些,就感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痛苦,就像在直升机上所感受到的一样。此前,他一直被一堵透明的墙搁在了“生活”之外,这种“生活”是自己期盼且愿意投身其中的生活,而这堵墙就是“死亡的屏风”。从墙的这面望过去,那粉饰太平的温暖景象的背后却分明藏着死亡和毁灭的杀机。沐浴着灯光的街道上,有无数成双成对的脚步在无忧无虑地移动着,这一对一对的脚步丈量下去的就是无数的“人生”。每当想到这儿,小野寺便感到身体中有一股热流在涌动。

大家快逃吧!小野寺想大声地呼喊。

春天很快就要来临。但是,夏天不知道会怎样,秋天更没有定数,明年,或许会从你们脚下踩着的大地上消失。你们坚信只要迈着轻盈的步伐继续往前走,就会真真切切地感受到的那个“明天”……已不再是你们所描绘幻想的那个明天。你们做梦都想不到的巨大变化,将把你们如坚信大地恒久一样深信不疑的“明天”彻底摧毁。未来将会怎样?眼下,谁也不知道。同胞们,快抛开所有的顾忌,马上从这块灾难深重的土地上逃走吧!

刚才喝得再多也没有一点醉意的他,这会儿酒醉的感觉突然袭来。他忽然陷入一种恐惧之中,担心自己不会真的站在纷乱的人群中大声呼唤,担心醉醺醺没有自制力的自己会向行人乱叫乱喊,最后干脆朝着周围的人们,不管是谁,摇着别人的肩膀,揪住别人的胸襟,拼命地大声喊:快逃吧!……

醉酒释放出来的冲动和冲动驱使下干傻事的恐怖感交织在一起,小野寺不由自主地边走边抱着头。步履蹒跚,东倒西歪,快要撞上人了,他避开了,又来一个人,快要正面相撞了,总算又躲了过去,但是,那人手上滑落下来一个像手袋之类的东西,落下的时候,手袋上的搭扣开了,里边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散落了一地。

“这……”脸部有些浮肿的小野寺摇晃着昏沉沉的头说,“实在对不起。”

他想弯腰去拾起散落在地上的口红、粉盒、手绢,但有些站不稳,身子摇摇晃晃打了个踉跄——终于站稳住,又险些朝后面倒去,最后只有蹲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