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第2/4页)

好,你看,他们给战斧、大刀武装起来了。最要紧的是被仇恨武装起来了。他们将刀斧别在腰带上时,绝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一个来由不清因而显得尤其纯粹庄严的仇恨。仇恨是共同的,他们在仇恨上毫无分歧。他们将朝约定的港口之嘴广场进军。后事已安排妥:壮士若一去不复返,他们在中国的父老将收到一笔由亲密朋友、把兄弟凑的抚恤金。

过于沉重的步子使他们行进得很慢。每人都刻意打扮过:头皮刮得青光如卵,辫子上了油,一股肥腻的月桂香气。他们一律穿牙白绸马褂,牙白绸裤,这样血溅上去会很好看。褂子一律不扣,当襟两排长扣密齐地排下去,风一吹像扬帆鼓风,出来闷声的哗哗哗,相当悲壮。

在角斗海报张贴到全唐人区的公共场所之后,洋人报纸上也刊出了广告,说这是东方罗马角斗,并是大型的,几十人对几十人的肉搏。港口之嘴广场地形完美,四周楼房的阳台便是观战台。一个星期前,洋人们叩开楼房的门,问:您的阳台出租吗?我愿意付一小时五块钱。

五块钱?您逗我?这是看中国人把带辫子的脑袋砍下来!五块钱?

你知道,最后一个阳台的租金涨到二十元。

观众们在中午时分都到了。阳台这时已装上了阳伞,还置放了扶手椅和酒桌。夫人们的单柄望远镜已准备好了,她们全是节日盛装,连长驱而来的马车也过节般隆重。

大约午后两点,广场上挤满了人。墨西哥卖食品小贩在人群中打洞似的钻着,也有中国人在场子外摆开卦摊、粥档、代写书信、挖鸡眼。几个老头出租粤剧院里的长条板凳,供人登高观赏。

壮士们出现了,三三两两走来,人群给他们让出甬道,敬畏地把正吃的和正谈的都含在了嘴里,看着他们威风十足地迈进方形广场。他们就是被称为“不好男儿”的人。

你见过他们中的一些人。他们都有多次肉搏经历,脸上和身上都带疤。他们暗中于绑票和恐吓,但平时比一般人更礼貌、斯文,他们喜欢自己有副杀人不见血的冷峻仪态,戮杀在他们看来是种技艺表演,他们以此来将自己跟胡宰乱杀的屠夫严格区分开来。

至此为止,还没有一个人想到这场戮杀的起因。没人问:那个惹出人命的妓女呢?你被拯救了,不仅与世无争而且与世隔离。假如知道你的实情,或许会有人醒悟:丢,那还有什么打头?

两边人各在右臂上缚一根黑巾或黄巾。

两边兵器也如戏台上那样装饰了,一边刀斧上缀黑中夹绿的丝穗,一边是黄中嵌蓝,都与臂上的巾子颜色相符。

两边人到齐,一边出来一个人用语言挑衅,但绝无野话脏辞,仅是恶意中伤,或者揭露某人长辈的短处。隐私和人身缺陷在这里都是最有效的激素,起码以此能在敌对阵营中找准一个相匹的对手。

终于有了第一对交锋者。他们的刀斧不比古时改进太多,劈砍的技艺也十分古典。

二十多对人都登场时,在洋人看来只见一片片白光在太阳中飞翻。他们感到身临东方古战场,不断有人为一个精湛的劈砍喝彩。二十元钱容他如此返回古代游览了一番。

血涂在白色绸缎的彩裤上,的确十分好看。除了倒下被人群中伸出的手拖出舞台的,所有人都酣畅淋漓地流着血。

洋妇人们的望远镜已抖得对不成焦距。男人们不断喝着酒,酒顿时变成汗浴洗他们先是红后是白的脸。紧紧握住阳台围栏的手上竖着汗毛,竖得如同暴雨前的蒿草一样战战兢兢。这些东方人的勇猛使他们醒悟到一点什么。他们渐渐息声敛气,眼睛也不再狠狠张开了。

那点醒悟渐渐清晰了:他们不是在自相残杀,他们是在借自相残杀而展示和炫耀这古典东方的、抽象的勇敢和义气。他们在拼杀中给对手的是尊重,还有信赖。某人刀失手落地,另一个等待他拾起。他们借这一切来展现他们的视死如归,像某些人展示财富,另一些人展示品格、天赋。他们以这番血换血、命换命的厮杀展示一个精神:死是可以非常壮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