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8/9页)

这些话振聋发愤,强烈地打动少女的心。同样是姑娘,同样是崇拜真理,董渡江与谢爱光完全是两码事:董渡江崇拜真理,因为她所受到的一切教育都告诉她,真理是必须崇拜的;谢爱光崇拜真理,和教育关系不大,对她来说,谁是传播真理的人才是最重要的。换一句话,因为崇拜传播真理的人,谢爱光顺便就崇拜真理了。

盯着那英俊的面容,那双眉间印有一粒红病的面容——那红德现在甚至都沾上真理之气,谢爱光搜肠刮肚,想让自己更深刻一些,她好不容易想出了一句,说:“我讨厌那些脸,那些自以为自己家庭出身高贵的优越的神情,他们的样子就像良种狗一样!”

得放吃惊地看着爱光,他没想到她在批判血统论上会走得那么远,那么极端。看样子她不但是他心目中股股俄陇的异性的偶像,还是他的战友、他的信徒了。他看着她,口气变得十分坚定,他说:“我们的道路还很长,要有牺牲的准备。你看过屠格涅夫的《门槛》吗?”

其实谢爱光并没有看过《门槛》,只是听说过,但她同样坚定地回答:“我会跨过那道门槛的。”

他们的话越来越庄严,庄严得让得放觉得有点继续不下去了。他想了想,说:“今天说的这些话,只能到我们二人为止,要是有人告发,我们两个都够判上几年的了。我们的目标那么远大,需要我们去努力,所以我可不想现在就去坐牢。”

爱光闪着头走,这时抬起头,看着她的精神领袖,说:“我向马恩列斯毛保证,绝不透露一个字!”

时下最流行的誓语是“向毛主席保证”,相当于“对天起誓”,现在爱光一下子加上了“马恩列斯”,天上又加了四重天,保证就到了无以复加之地步。

他们终于煞住了这个话题,一方面被这个话题深深感动,另一方面又被这个话题推到极致以至于无话可说。结果他们之间只好出现了语言的空白,他们只好默默地走着,一边思考着新的话题。他们默默地往前走的时候,一开始还没意识到后方茶园中有个人盯着他们看,那人看着看着就走上前来,走到了他们的身后。爱光有些不解地回过头来看看他,然后站住了,拉住低头想着心事的得放。得放回过头来,有些迷惑地看看身后。那人把头上的帽子搞了下来,得放看了看,就转身走过去,指着谢爱光说:“爸爸,这是我的同学,叫谢爱光。”

谢爱光已经猜出他是谁了,连忙说:“伯父,我们到你单位找过你了。他们说你在这里。你一个人在这里干什么?”

杭汉指指山坡上一小群人,说:“我们有好几个人呢,这里的茶园出虫子了,贫下中农找我们打虫子呢。”

他虽那么说着,眼睛却看着得放。得放眼睛里转着眼泪,一使劲就往前走,边走边把头抬向天空。天空多么蓝啊,妈妈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坐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揉眼睛,为这短短半年所经历的一切,为他现在看到的父亲杭汉。他几乎认不出他的父亲了,他比他想像的起码老出了一倍。

那天下午的大多数时间,这对父子加上谢爱光,走在茶园里,几乎都在和各种各样的茶虫相交游,有茶尺螃、茶蓑蛾、茶梢蛾,茶蚜……这些茶虫在杭汉的嘴巴里如数家珍,听上去他不是要想方设法杀死它们,而是他的家族中的亲密的成员。他说茶树植保一直是个没有被解决的薄弱环节,比如1953年到1954年,光一个云栖乡遭受茶尺煌危害,受害面积达六百亩;1954年,新茶乡一百多亩茶园,被茶尺煌吃得片叶不留。到六十年代,茶尺螃被长白蚁取而代之,成为一号害虫了。现在他们又发现另一种危险的信号:一种叫做假眼小绿叶蝉的害虫开始蠢蠢欲动。它们给茶叶世界带来巨大的灾难啊,真是罂竹难书。什么云纹叶枯病、茶轮斑病、茶褐色叶斑病、芽枯病和根结线虫病……一开始这对年轻人对这些茶虫和茶病还有些兴趣,但很快就发现事情不对,他们发现对方除了谈茶虫和茶病之外不会谈别的了,而且他根本煞不住自己的话头,他几乎是不顾一切地狂热地叙述着,仿佛这就是他的生命,他的感情。什么文化大革命,什么妻离子散,统统不在话下,只有他的那些个茶虫和茶病与他同在。在杭汉那些滔滔不绝的茶虫和茶病中,这对少男少女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幻觉;他们发现这个胡子拉碴半老不老的长辈已经幻化成了一株病茶树,他的身上挂满了各种各样的茶虫,他正在和它们做着殊死的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