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7/9页)

不等叶子开口,白夜就回答说:“再等一等,再等一等,等爷爷回来,爷爷应该是快回来了吧。”

当她这么说着的时候,那些微光突然停顿了一下,台灯暗了暗,仿佛电压不稳,刚才那些微乎其微的感觉消失了,花木深房的女人们,开始把心转到了等待男人的暗暗的焦虑之中。

多么大的风雪夜啊,杭嘉和能够感觉得到风雪的无比坚硬的力量。他老了,这样的对峙已经力不从心了。如果没有忘忧,他会走到目的地吗?他看了看眼前那个浑身上下一片雪白的大外甥,他紧紧地跟着大舅一起走,已经走过了从前的二寺山门,走过了灵隐。他们又热又冷,汗流使背,头发梢上却挂着冰凌。杭嘉和突然眼前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了,他仿佛掉人了万丈深渊,一下子往上伸出手去,想要抓到什么,但他马上站住了,向上伸的手落下来,遮住了脸。他那突然的动作让忘忧担心,他说:“大舅我自己去吧,我先把你送到灵隐寺,我那里有熟人的。”

杭嘉和站着不动,他清楚地知道他现在什么也看不见了,但他同时又看到了无数石像,披着雪花朝他飞驰而来。耳边杀声震天,哭声震天,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这是他的心眼打开了吧,他惶恐地想,他多么不愿意重历数十年前的灭顶之灾啊。

就那么站了一会儿,他抬起头,雪花贴在了他的眼睛上,他感觉好一些了,模模糊糊的白色的世界重新开始显露出来。他对自己说,不用那么紧张,我只是累的。他问忘忧他们已经走到哪里了,忘忧回答说,已经过了三生石了。他又问忘忧现在几点,忘忧说他是从来不戴表的,不过照他看来,现在应该是夜里八九点钟吧。嘉和握着忘忧的手,说:“你看这个年三十让你过的,明天我们好好休息。”

忘忧不想告诉他明天一早他就得往回赶,他只是淡淡地说:“这点山路算什么,我每天要跑多少山路啊。”

他们继续往山L赶路。雪把天光放射出来了,现在,杭嘉和已经能够看得到路旁茶园边的那些寺庙的飞檐翘角,它们压了一层厚厚的白雪,看上去一下子都大出了很多。还有那些茶蓬,它们一球一球的。雪白滚圆,根本看不到绿色。两个寡言的男人结伴夜行,虽一路无言,但心里都觉得默契。幽明中他们时而听到山间的雪塌之声,有时候伴随着压垮的山竹那吱吱咯咯的声音,像山中的怪鸟突然鸣叫。有时候,只是轰轰的一声,立刻又归于万籁俱寂。仿佛那苍凉寂寥之感,也随雪声而去。忘忧无声地笑了笑,说:“大勇,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林冲夜奔,风雪山神庙。”

嘉和一边努力往上走着,一边说:“这个想法好,一会儿看到杨真先生,可以跟他说的。”

“只恐那管门的不让见。”

“走到这一步了,还能无功而返?”嘉和突然站住了,拍拍忘忧的肩膀,说,“天无绝人之路,我们抗家,亏了你留在山中。”

“我喜欢山林。”忘忧话少,却言简意赅,正是嘉和喜欢的性情。

“我也喜欢山林,可我回不到那里,真要走投无路了又离不开它。哪一天我找你,必有大难。我不指望得茶,只指望你了。”

这话让忘忧吃惊,他站住了,想说什么。嘉和却只往前走去,他的脚步很轻,像在山间飞。大舅身上,有时候会闪出一道剑侠之气,比如此时此刻,雪夜上山急人所难。这样的时候当然很少,也不易发现,但忘忧知道。当年他挽着方越出山,在杭家客厅,忘忧也曾经感受到过大舅包藏很深的风骨。当时他担心因为方越的父亲李飞黄当了汉奸,大舅不肯收留方越,又担心杭家人不肯放他回山林,一进大厅就给他跪下,不说一句话,只是定定地看着大舅。大舅站在他面前,正色而言:“我刚从越儿那里来,跟他说了,他愿意姓方,愿意姓杭,都由他喜欢。只是以后不准他再姓李,你听懂我的话了吗?”他依旧跪着,不肯起来,大舅又说:“你的房间我给你留着,你愿意来就来,你愿意去就去。”大舅有此承诺,他才起来,走到大勇身边。又见大舅取出一个东西,正是那青白瓷人儿陆鸿渐。他把它挂在他的身上,那瓷人儿是湿的,不知是汗是泪。那天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大舅的泪水,那泪水难道不是湿润到心,直到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