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子(第2/4页)

却说那年秋天,一个弟子受内供之托,进京公干时顺便向熟悉的大夫讨来了一个让长鼻子变短的方法。那个所谓大夫来自震旦,时为长乐寺的供僧。

而内供却像往常一样,依旧端着一副并不在意鼻子的架势,故意不说想要马上试试那法子,还装腔作势地说什么“心中不忍每次用餐都要劳烦弟子”,其实他心里巴不得弟子来劝自己马上试试。弟子当然不可能参不透他这番心机,可内供如此煞费苦心地故作姿态,似乎非但未招来弟子的反感,反而使弟子对他更为同情了。不出内供之所料,弟子费尽口舌,苦苦规劝他试试这法子,内供自然顺水推舟,听从了弟子的诚心规劝。

这个方法极为简单,只需先用热水烫鼻子,然后再让人踩即可。

寺里的浴房里每天都在烧热水,弟子当即去那里打了一壶烫得指头都伸不进去的热水来。然而如果马上把鼻子伸到壶里去,脸则难免会被腾起的蒸汽烫伤。于是弟子在一个托盘上开了个孔,将它盖在壶上,请内供把鼻子从孔中伸进壶里去。单单把鼻子浸在热水中,竟然一点也不觉得烫。过了片刻,弟子问道:

“该是烫得差不多了吧。”

内供苦笑起来,因为他心想若是仅听这句话,大约无人领会得到弟子说的是鼻子。鼻子被热水烫得痒兮兮的,仿佛被跳蚤叮在了上面似的。

内供刚把鼻子从托盘孔中拔出来,弟子立刻双脚使足了劲,朝着还在冒热气的鼻子踩了上去。内供横躺着将鼻子伸在地板上,看着弟子的脚在眼前上下踩动。弟子时不时于心不忍地低头望望内供的秃顶,歉疚地问道:

“疼不疼啊?大夫说得使劲踩。不疼吧?”

内供本想摇摇头,表示自己不疼,可鼻子被弟子踩着,想摇头也摇不了。于是眼珠子朝上翻了翻,盯着弟子皴裂的双脚,没好气地答道:

“不疼。”

其实,弟子踩着那痒兮兮的地方,鼻子别说疼了,让他踩得正舒服着呢。

踩着踩着,鼻子上不一会儿出现了小米粒大小的东西,鼻子的形状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拔了毛烤熟的小鸟。弟子见状停止踩踏,自言自语似的说道:

“这些东西说是得用镊子镊出来。”

内供鼓起两腮,似乎觉得还没被踩够,一言不发地任凭弟子摆布。他当然不是不领弟子的情,而是尽管明白弟子的一番好意,却并不乐意自己的鼻子被人任意摆弄,像是完全成了个物件似的。内供一脸狐疑,犹如一个正在让信不过的大夫动手术的病人,怔怔地望着弟子从鼻子的毛孔里用镊子将脂肪取出来。那脂肪看上去就像鸟毛的根,竟能拔出四分来长。

总算拔完了一遍,弟子如释重负似的说道:

“把它再烫一回就行了。”

内供还是只能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地照着弟子说的去做。

却说拔出第二次烫过的鼻子一看,果真变得从来没见过的那么短。这一来,跟平常的鹰钩鼻就没什么大区别了。内供一边摸着变短了的鼻子,一边挺害臊似的对着弟子拿过来的镜子,战战兢兢地向里望去。

鼻子——那根原来一直耷拉到下巴底下的鼻子,萎缩得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现在剩下的只有嘴唇上面那无精打采的一段了。散见其上的红色斑点,多半是踩踏的痕迹。如此一来,肯定无人还会笑它了。镜子里内供的脸望着镜子外内供的脸,心满意足地眨了眨眼睛。

但那一天内供还是整日惴惴不安,就怕鼻子又会变长。这一来,无论念经还是吃饭的时候,他一有空便伸手悄悄摸摸鼻尖,而那鼻子兀自端坐在嘴唇上方,看不出有下垂的明显迹象。尔后内供一觉睡到次日,早早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摸摸自己的鼻子。见那鼻子并未变长,内供心中感到一种多年未有的舒畅,犹如当年终于奋力抄完《法华经》时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