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3/8页)

第二圈,东阳听了两次和,可都没和出来,因为他看时机还早而改了叫儿,以便多和一番。他太贪。这两把都没和,他失去了自信,而越打越慌,越背。他是打赢不打输的人,他没有牌品。在平日写他那自认为是批评文字的时候,他总是攻击别人的短处,而这些短处正是他想作而作不到的事。一个写家被约去讲演,或发表了一点政见,都被他看成是出风头,为自己宣传;事实上,那只是因为没人来请他去讲演,和没有人请他发表什么意见。他的嫉妒变成了讽刺,他的狭窄使他看起来好象挺勇敢,敢去战斗似的。他打牌也是这样,当牌气不大顺的时候。他摔牌,他骂骰子,他怨别人打的慢,他嫌灯光不对,他挑剔茶凉。他自己毫无错处,他不和牌完全因为别人的瞎打乱闹。

瑞丰看事不祥,轻轻的拉了胖太太一把,二人没敢告辞,以免扰动牌局,偷偷的走出去。冠先生轻快的赶上来,把他们送到街门口。

第二天,瑞丰想一到学校便半开玩笑的向东阳提起高第姑娘来。假若东阳真有意呢,他就不妨真的作一次媒,而一箭双雕的把蓝与冠都捉到手里。

见到东阳,瑞丰不那么乐观了。东阳的脸色灰绿,一扯一扯的象要裂开。他先说了话:“昨天冠家的那点酒,菜,茶,饭,一共用多少钱?”

瑞丰知道这一问或者没怀着好意,但是他仍然把他当作好话似的回答:“呕,总得花二十多块钱吧,尽管家中作的比外叫的菜便宜;那点酒不会很贱了,起码也得四五毛一斤!”“他们赢了我八十!够吃那么四回的!”东阳的怒气象夏天的云似的涌上来,“他们分给你多少?”

“分给我?”瑞丰的小眼睛睁得圆圆的。

“当然喽!要不然,我跟他们丝毫的关系都没有,你干吗给两下里介绍呢?”

瑞丰,尽管是浅薄无聊的瑞丰,也受不了这样的无情的,脏污的,攻击。他的小干脑袋上的青筋全跳了起来。他明知道东阳不是好惹的,不该得罪的,可是他不能太软了,为了脸面,他不能太软了!他拿出北平人的先礼后拳的办法来:“你这是开玩笑呢,还是——”

“我不会开玩笑!我输了钱!”

“打牌还能没有输赢?怕输就别上牌桌呀!”

论口齿,东阳是斗不过瑞丰的。可是东阳并不怕瑞丰的嘴。专凭瑞丰平日的处世为人的态度来说,就有许多地方招人家看不起的;所以,无论他怎样能说会道,东阳是不会怕他的。

“你听着!”东阳把臭黄牙露出来好几个,象狗打架时那样。“我现在是教务主任,不久就是校长,你的地位是在我手心里攥着的!我一撒手,你就掉在地上!我告诉你,除非你赔偿上八十块钱,我一定免你的职!”

瑞丰笑了。他虽浮浅无聊,但究竟是北平人,懂得什么是“里儿”,哪叫“面儿”。北平的娘儿们,也不会象东阳这么一面理。“蓝先生,你快活了手指头,红中白板的摸了大半夜,可是教我拿钱;哈,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要是有的话,我早去了,还轮不到尊家你呢!”

东阳不敢动武,他怕流血。当他捉到一个臭虫——他的床上臭虫很多——的时候,他都闭上眼睛去抹杀它,不敢明目张胆的作。今天,因为太看不起瑞丰了,他居然说出:“你不赔偿的话,可留神我会揍你!”

瑞丰没想到东阳会这样的认真。他后悔了,后悔自己爱多事。可是,自己的多事并不是没有目的;他是为讨东阳的喜欢,以便事情有些发展,好多挣几个钱。这,在他想,不能算是错误。他原谅了自己,那点悔意象蜻蜓点水似的,轻轻的一挨便飞走了。

他没有钱。三个月没有发薪了。他晓得学校的“金库”里也不过统共有十几块钱。想到学校与自己的窘迫,他便也想到东阳的有钱。东阳的钱,瑞丰可以猜想得到,一部分是由新民会得来的,一部分也必是由爱钱如命才积省下来的。既然是爱钱如命,省吃俭用的省下来的,谁肯轻易一输,就输八十呢?这么一想,瑞丰明白了,东阳的何以那么着急,而且想原谅了他的无礼。他又笑了一下,说:“好吧,我的错儿,不该带你到冠家去!我可是一番好意,想给你介绍那位高第小姐;谁想你会输那么多的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