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讲 书面说理的演变与人文传承(第2/5页)

16世纪虽然还不是启蒙时代,但已经有了启蒙思想的因素,形成了早期随笔的样式,包括来自蒙田和培根的不同人文因素。随笔写作的特色不仅仅在于文字风格,而且更是在于思想内涵。这种思想内涵的本质是个体化的思想,不仅是自由、独立的,而且是理性、逻辑和条理分明的。用“启蒙”一词来概括这样的思想特征,是因为启蒙的基本含义是由智慧和理解达到清晰的认识和表达。在西方哲学传统中,启蒙是思想发展史的一个阶段,是人的“信念”的转变结果,由对神启或体制化宗教的信念(信仰)转变为对人的理性的信念。说理的“理”就是由自由的人通过自己的理性,而不是别人的灌输去获得的。这个特征成为今天公共说理的话语伦理核心。

说理:普通民众的理性思考与表达

让随笔真正成为公共说理文字的是英国18世纪时论作家艾迪生(Joseph Addison,1672—1719),艾迪生对自己的随笔有社会启蒙的意识,他说:“人们说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了人间;我希望人们会说我把哲学从国王议事厅和图书馆、学校和学院搬进俱乐部、公民议会、茶桌和咖啡馆。”他所说的“哲学”是指深入的思考和理性的表达,他要使这样的思考和表达成为一般人,而不只是少数人所能做到的事情。德国社会学家和哲学家尤尔根·哈贝马斯(Jürgen Habermas)称18世纪的咖啡馆是一种典型的新型公共空间,使得说理成为一种被普通人普遍认可的话语伦理。

用普通人能懂的语言来与他们理性交往,这不只是一种说话的语言能力,而且更是对待他人的方式。说话者要做到这一点,需要具备与之相应的性格、秉性、习惯和气质。艾迪生以古罗马作家塞内加(Lucius Annaeus Seneca)和蒙田为楷模,要以一种平和、理性的方式为读者写作,并影响他们,让他们懂得如何自制、温和稳健、不走极端、顾及公众利益。人的趣味和感受不只是审美的,而且也是社会人格的。国民的性格与他们相互之间的交往方式往往是结合在一起的,这二者的变化都是在潜移默化中发生的。启蒙引导它们变化,不是通过惊天动地的“革命”或“运动”,而是通过优化人际交流的公共话语,这是一个春雨润无声但影响非常深远的教化方式。

17世纪的英国经历了许多剧烈的社会变更和革命,剧烈的社会、政治、文化变更动摇了传统体制的权威,也使社会共识处于失范的危机,党派之间的争论简单粗暴、充满了敌意和对抗。这与今天中国面临的诸多“后革命”问题有相似之处。艾迪生的写作力图影响读者,让他们对社会形成一种相对复杂、精致,而非简单、粗糙的感觉和观察,学会以一种平和、深入、令他人愉悦的方式,而非以粗暴对抗和争吵来谈论共同的问题。他的写作可以说不断在为此设立标准和作出示范。艾迪生的对象读者是中产阶级,这是他要启蒙的主要对象。以中产阶级读者为对象,使得艾迪生比许多同时期的随笔作家更能贴近和赢得普通读者。

18世纪是随笔在英国兴盛的时期,有一些偶然但又必然的原因。1695年英国政府放松了对出版的管制(在这之前政府绝对控制着出版许可),涌现出众多的期刊,刊登短小生动的文章。经济的发展使得新的经济富裕阶级加入了以前的有闲读者群,对“谈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新兴的中产阶级人士在咖啡馆里谈论,人数远远超过以前在沙龙中谈天论地的贵族阶级。中产阶层的阅读是学习与消遣的结合(到今天仍然如此),他们是真正的报刊读者,谈论的话题也比“严肃读者”更丰富多样:政治、道德、文学、艺术、人生、成功和处世,无所不谈。咖啡馆代替沙龙,成为社交和社会教化的主要场所,而杂志刊物则为在这些场所的“谈论”提供了轻松、优雅的话题,引导谈论者的感受、品味、格调和趣味。19世纪的随笔高手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就说过:期刊的随笔小文对于调教中产阶级最为适宜,“经常性地刊登短文,让读者有所消遣,而不只是学习。如果题材轻松,论述也就会简短。忙的人读起来不缺时间,闲的人读起来不乏耐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