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关中娃,岂止一个冷字——读《立马中条》(第2/3页)

  就是在这种情感里,我阅读着《立马中条》,完全沉浸在一种悲壮的情怀里难以自拔。我自始至终都在心底里沉吟着两个字:英雄。每一个士兵都可以用英雄来称谓,几万士兵又铸成一个英雄群雕,使日本鬼子难越潼关一步。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士兵,昨天还在拉牛耕地或挥镰割麦,拴上牛绳放下镰刀走出柴门,走进军营换上军装开出潼关,就成为日本鬼子绝难前进一步的壁垒。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可能只上过一两年私塾初识文字,有的可能是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认写的文盲,然而他们有一个关中的地域性禀赋:民族大义。这是农业文明开发最早的这块浸淫着儒家思想的土地,给他们精神和心理的赠与;纯粹文盲的父亲和母亲,在教给他们各种农活技能的同时,绝不忽视对国家和民族的忠诚和信义;在火炕上的粗布棉被里牙牙学语的时候,墙头和窗子飞进来的秦腔,就用大忠大奸大善大恶的强烈感情,对那小小的嫩嫩的心灵反复熏陶。一个“冷”字,怎能完全概括这块神奇的土地上一茬接一茬的“娃”的丰饶而深厚的内心世界和情感之湖哩!

  只复述《立马中条》里的一个细节。

  这是前文提到的“六·六”会战里的一个细节。177师有一千多名士兵被两倍于己的鬼子包围,经过拼杀后死亡200人,余下的800人被逼到黄河岸边的悬崖上,三面都是绝壁。这800士兵在短暂的一瞬里从悬崖上跳了下去。下面是被称作母亲的黄河。黄河以母亲的慈爱襟怀包裹了这800个殊死搏斗后不齿投降的关中“冷娃”。他们都是16至18岁的孩子。他们从关中(也有少数山西河南)乡村投到孙蔚如麾下来,不是为了吃粮饱肚,而是为着打日本鬼子走进中条山的。他们没有一个人活下来。他们800人集体投河的那一幕,被山里的村民看见了。活着的这个村民尤其清晰地记得最后一名士兵跳河的情景:悬崖上只剩下最后一个关中籍中国士兵,这是一位旗手。他的双手紧紧攥着他的部队的军旗。那是他和他的父亲和村民们崇拜着的杨虎城创建孙蔚如统率着的西北军的军旗。军旗已经被枪弹撕裂被硝烟熏染,他仍然双手高擎着。他在跳河前吼唱了几句秦腔。那位活着的当地村民还记得其中两句戏词,是《金沙滩》杨继业的两句——

  两狼山——战胡儿啊……天摇地动——

  好男儿——为国家——何惧——死——生啊……

  孙蔚如将军率官兵在800壮士跳河的河滩上举行公祭。黑纱缠臂。纸钱飘飘。香蜡被河风吹得明明灭灭。有人突然发现黄河水浪里有一杆军旗,诧异其为何不被河水冲走。士兵下河打捞这杆军旗时,拖出两具尸首来。旗杆从一个人的后背戳进去,穿透前胸,这是被称作鬼子的日本士兵的尸体;压在鬼子尸体上边还紧紧攥着旗杆的人,是中国士兵,就是那个吼着秦腔最后跳入黄河的旗手。

  我在阅读《立马中条》书稿前,曾经听到过本书作者之一的张君祥先生讲述的这个细节。我久久无法化释那两具叠加在一起跃入黄河的中国士兵和被旗杆刺穿背胸的鬼子的具象。我在阅读《立马中条》重温这个过程时,突然联想到西汉大将军霍去病墓前“马踏匈奴”的石雕。后世的人们多是以艺术的眼光和角度,以惊叹的口吻欣赏两千年前的艺术家完成了精美绝伦的构图与雕刻,包括刀法的简洁都呈现着一个时代一个民族的大气和壮气。两千年后一个中国关中籍的士兵,吼着秦腔,用手中仅有的一把旗杆刺穿日本侵略军一个士兵的胸膛,再把他压到黄河水底,作为祭旗的一个基座,让代表一个民族尊严的旗帜飘扬在黄河母亲的浪涛之中,其内涵和外延的最简单的意蕴,昭示着天地日月河岳之正气,正合着那幅“马踏匈奴”石雕的现代版注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