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途(第8/28页)

她扫了一眼房间,屋外的冷光衬得里面黑漆漆的。床上,她的情人摊着手脚躺在那儿。她听得到他的呼吸声。她不喜欢那个声音。要是她儿子,她会考虑明天请个医生——她必须迅速阻止这样的状况。

接近凌晨四点,街上终于空无一人,而广场上的人仍然躺在长凳上,在夜色下喘息、做梦、抽烟。下面台阶上如今空空荡荡,只有两个男孩在酒店墙边静静地玩耍,他们的父亲坐在附近凳子上,背靠砖墙,砖墙兴许仍然散发着热气。母亲出来叫孩子们上床睡觉,两个男孩哭着闹着不肯答应;他们在说什么,就连不懂西班牙语的人也能明白:父亲假装严厉,母亲咋咋呼呼,孩子们活蹦乱跳,而他们的父母却一心想把他们的精力埋藏于睡梦之中。后来,母亲搬了把椅子坐在丈夫身边;一个孩子坐在她腿上,另一个坐在父亲腿上。孩子们歪着脑袋睡着了,做父母的轻声说着话:他们是酒店雇员吗?说不定是厨房帮工?到这个时候,路上车子寥寥无几,在这几个游客恣意疯闹的月份里,小镇尽可能安静了下来。

凯特一点儿睡意都没有。

她想躺进大床睡觉,睡着了就可以不做——此时非做不可的事儿。

此外,这些年里她都是按照别人的需要制定自己的时间表,她还想好好品味一下毫无压力的生活,还很留恋脑中的这个想法:太阳出来我再去睡觉都没关系,不想起床可以睡到中午再起嘛。

她是到三年前才重获自由的——当然,获得自由的时候就是她不得不面对孩子们长大成人的时候。不过,她本可以早几年夺回自由权。是的,早几年。换成玛丽·费切丽会怎么做呢?她呀,想睡到半下午就睡到半下午,吆喝着孩子们端茶送饭。在嫁给迈克尔之前的女孩凯特和三年前的凯特之间,发生了一连串不顺心的事情。然而,是在三年前,她才开始意识到有些东西必须细究。

三年前最让她耿耿于怀的窝心事儿和蒂姆有关。当时蒂姆还是个十六岁的狂暴少年,有一天吃晚饭的时候,突然发飙冲她大吼大叫,说快被她窒息死了。不难看出,这话他在心里憋了很久。当时全家人都在场,大家都惊呆了——噢,是的,他们清楚,这件事的性质有所不同,具有毁灭性,威胁到整个家庭,因此他们心照不宣地采取各种手段,缓和气氛,平复她本人和那男孩的痛苦与恐惧。他窝了很久的火,但没料到自己的火气这么旺,吓傻了。平日在这个温和的大家庭里,一切矛盾都会拿到台面上商量,谈笑之间便将它们解决了。也有剑拔弩张的时候。可以这么说,这对夫妇年轻时情感第二阶段的精神——即通过协商减缓因第一阶段的不足而带来的痛苦——几年后被日益壮大的家庭成员们发扬光大。换作从前,谁都不可能说——谁呢?凯特想到了一类善于吹毛求疵的人,也许是福利工作者吧——谁都不可能说,这家人遇到事儿都爱捂着掖着,见不得光,所以只能憋在心里。

可是,那男孩无法抑制地当场爆发,当着全家人的面,顶着重重压力,是不是说明也许那些爱的话语、心理安抚、评论建议,并不像她,以及他们想象的那样,是健康的、富有疗效的坦诚沟通,而是一种自欺欺人的表现?属于一类家庭范围的精神错乱,其疯狂性质和把意欲自戕的情侣关起来一模一样。如果夫妻俩都是精神病患者,那么肯定全家人都是——这样的疯子要多少有多少!

回顾四个孩子都还年少的日子,她发觉他们家最具代表性的家庭生活图景就是,她坐在桌子一边,温和臃肿,像块肥肥的鹅肝,身处可怕压力之下,因为四个孩子整日吵吵闹闹,都觉得自己重要,她就像一个焦点、一个平衡点,孩子们要么都不听她的话,要么全凑在她跟前;她丈夫坐在桌子的另一边,显得宽容幽默——神情略显疲惫,但没有介入其中,没有真正为孩子们伤脑筋,因为他工作很辛苦,几乎没有心力顾家,管教那四个孩子——魔头。他们就这么叫自己:我们四个魔头。五个魔头:她一门心思带孩子,应付接二连三的危机,开车载他们进进出出,耗尽了心思,觉得自己很难和他们分开。直到现在,依然如此。但是,魔头们给她的压力,对她无休无止的要求,终于完结了。噢,快了,就剩下小儿子蒂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