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2/4页)

世界是一个熵。人类社会亦不例外。它是一个封闭的系统,迟早要丧失那参差万物的特性,陷入那白银一样的死寂。爱,是那样无力,并不足以抗拒这种不可更改的命运,但它或许能延缓绝望降临的时刻。娅,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来找我。我也知道你手心中藏着的那把利刃。那是一把神奇的匕首,可以把一个人的历史从时间长河中抹掉。为了找到它,你已经走了太长的路。而我等待这一刻也等了太久。感谢主,他让我们都得偿所愿。

但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包括重新回来的你,即将死去的我,以及你手中这把能让灵魂彻底湮没的匕首。娅,我说这些并不是祈求你的怜悯,或者是通过话语来击碎你那虚弱的内心得以再次掌握你的躯体。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事,厌倦了种种可能,不管它们是否拥有纯粹之名。它们是日常生活这棵大树上结的苹果,并无任何质的不同,也迟早有一日会被人们摘下或者是因为熟透从枝头堕下,然后在人的肠胃又或者是土壤深处腐烂。

娅,你应该明白这些。你要明白这些。意义没法说,甚至不能在沉默中显示。凡试图赋予人生以意义和价值的东西……都不可说。一切对本质的探讨,都是试图对事物做出粗暴的简单化的理解。万物来源于虚构。“真实的对象被加上括号……在还原之后我们得到了被记忆、被期待、被想象的事物本身。”娅,你是否能够理解?我引用胡塞尔的这句话并无意炫耀自己的阅读,他比我所能阐述的更为准确:“一切事物的本质都在这种自由变化中形成。它们无例外地是想象的感觉。”这是一种看似喧闹的死寂,是灸烤着我们每个在俗世生活着的人的虚无之火。

桌子并非本来就是桌子,上帝并没有兴趣去做一张桌子,而是因为人们需要用一种四条腿能在地面上站稳的东西来搁碗筷与书本。在另一个夜里,桌子也许不再是桌子了,它可能是一张床或别的什么,也可能是某个女人柔软的身体。桌子之所以是桌子,是由我们这些暂时站在桌边的人经过商量得出来的结果。这种商量的过程经常会上升至战争这种激烈的行为艺术。人们需要这种理解,因为他们害怕自己也变成桌子。按照柏拉图的思路,世界上有三张桌子:一张是画家笔下的桌子,一张是现实中的桌子,一张是作为概念的桌子。只有最后一张桌子,不会因为现实中桌子的毁灭而消失,它才是真正真实的存在。海德格尔则认为第二张桌子不过是物,第三张桌子受认识的局限,也并非是真正意义上的桌子,只有第一张桌子,实际上将桌子、使用桌子的人、连同他的世界,浓缩在一幅画中,体现出桌子的本性。

风翻动树叶,若手指在嘴唇上滑过,这是一种唇语,无关善恶,只为内心倾诉,就像安妮把又盲又聋的海伦带到溪流边,让她先把手放入水里划动,再把她的手放至自己唇上,一遍又一遍地念“water”。那一丝清凉柔和的发音就是“水”。我爱你。娅。世界的门因为唇语被打开。哪怕是两条被喂养在不同鱼缸里的鱼,它们也可以通过唇语交换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唇语能帮我们找回早已丢失或已被俗世麻痹的感觉。我们彼此阅读,阅读欢喜、疼痛、沮丧、绝望。我们绕过所有的障碍,发现一切藏在土壤深处的种子。

唇语是爱的产物。一个叫辛格的懂唇语的哑巴在一本《心是孤独的猎手》的书里走来走去。每个被现实弄得鼻青眼肿神经崩溃的人,最后都来到这个完美的绅士面前寻求慰籍。

那天,我在一辆已经启动的列车里(真正的哲学问题能够被把握和解决的唯一地方是火车站。火车站大大改变了我们对世界的理解与想象。在这个空间不变火车准时开出的地方,其实包含着无数可能——偶然或者必然),你正匆匆地跑下站台。假若我懂唇语,那么,通过阅读你的嘴唇,哪怕车窗密封性能再好,哪怕你的子宫里装满几百个男人的精液,我也能明白你的心意,就不会错过你。我也将向你倾诉。我说的话别人什么都听不到,你却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这将是你独自享有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