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2/7页)

尽管是个孱弱的早产儿,伊奇却很早就表现出顽强执拗的性格,连医生们都注意到了这一点。她频频在襁褓中挣扎扭动,似乎想要拔掉身上的输液管。护士给她换尿布时,她会拼命踢蹬着只有成人拇指大小的小脚,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保温箱里的其他婴儿被她惊醒后,也会一个接一个地哀号起来。“她的肺没有问题。”医生告诉理查德森夫妇,但他也警告他们,孩子可能出现其他症状:黄疸、贫血、视力或听力的缺失、智力缺陷、心脏缺陷、癫痫或者脑瘫。到伊奇终于回家的时候(预产期两周后),理查德森太太仍然非常担心小女儿可能患上医生列出的这些病症,以至于接下来的十年,她都在谨慎细心地观察女儿:伊奇是没有注意到那个东西,还是因为视力有问题,根本看不见它?她不听我的话,是因为固执,还是因为耳聋,根本听不见?她的脸色是不是有点儿苍白?假如伊奇手中的玩具不小心掉到了地上,理查德森太太搁在椅子扶手上的手会不由自主地握紧,担心起女儿的手指或者指挥手指动作的脑区出了毛病。

在医院中照顾早产的伊奇的那段经历,在理查德森太太内心深处留下了难以觉察的烙印,她的身体牢牢记住了当时的感觉:焦虑、急躁、恐惧。因此她养成了仔细——仿佛透过显微镜——观察伊奇的习惯,试图找到弱点和疾病的迹象,担心女儿有阅读障碍和智力问题。看到伊奇写字潦草,她会怀疑女儿学习能力欠缺、注意力有问题甚至患有更可怕的疾病。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担心已经彻底脱离事实依据,完全化为一种凭空而来却习以为常的情绪。伊奇的出世让她见识到原本安稳无虞的人生可以脱轨到何种程度,也让她学会了毫无理由地担心。每当看着伊奇,理查德森太太都会心率飙升,仿佛看到周围的一切像突然散开的线圈那样脱离了她的控制,甚至连自己的四肢都开始不听使唤起来。

“伊奇,坐直了”或者“伊奇,冷静”,她会在餐桌上这样说,同时心中暗自嘀咕“脊柱侧弯、脑瘫”。在强烈的担心之中,愤恨的种子已然生根发芽。“愤怒是恐惧派来的保镖”,医院里曾经贴着这么一张宣传画,但理查德森太太从来没注意它,她总是忙于胡思乱想,觉得上天不该给她这样一个女儿。每当伊奇表现不好,她有时候会说:“瞧瞧你惹的这些麻烦——”然后猛然闭嘴,怕自己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可熟悉的焦虑依旧会出来折磨她,伊奇自己则只觉得母亲总爱对她说:“不,不行,伊奇,你为什么就不能听我的话?伊奇,表现好点,看在上帝的份上,不,你疯了吗?”时刻不停地给她的行为定界限。

若是换了别的孩子,家长如此严格的管教可能会让她变得过于谨慎小心,甚至神经衰弱,成为偏执狂。不过,天生爱惹是非的伊奇却一切正常,视觉与听觉毫无问题,也没有癫痫发作或者脑瘫的迹象,心智也极为敏感,越是被母亲关注,她就越觉得愤怒。一家人去游泳池的时候,母亲允许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在浅水区玩水,而伊奇——她那时四岁——只能坐在毛巾上,头顶撑着遮阳伞,浑身涂满防晒霜。这样连续去了一周泳池后,她终于忍无可忍,脑袋朝下跳进深水区,最后被救生员捞了上来。第二年冬天,他们去玩雪橇,莱克西、崔普和穆迪坐着雪橇,尖叫着冲下山,抵达山脚下时,崔普甚至像个冲浪运动员那样直接站在了雪橇上,理查德森太太站在山顶为他们鼓掌叫好。轮到伊奇下山时,才滑到半路,她就倒栽在了雪堆里,理查德森太太为此坚决不许她再滑第二次。那天晚上,大家都睡着之后,伊奇拖着穆迪的雪橇,跑到街对面的鸭池塘,在结了冰的水面上滑了个痛快,最后还是一位邻居发现了她,喊来了她的父母。伊奇十岁时,母亲发现她挑食,担心女儿会贫血,伊奇索性宣布自己是素食主义者。母亲不许她到朋友家过夜,罚她待在家里,“假如你在自己家都表现得不好,伊奇,我不相信你在别人家能表现好”——伊奇就在晚上偷偷溜出去,带着松果、野山楂、七叶树的果实偷偷溜回家,把它们搁在厨房的岛柜上。“我不知道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第二天早晨,她会这样告诉母亲。孩子们(包括伊奇本人)都觉得理查德森太太对小女儿特别失望——不知怎么,他们的母亲似乎憎恨伊奇。当然,伊奇越是不听话,她母亲就越可以用愤怒来掩饰自己的焦虑,仿佛躲进壳里的蜗牛。“我的天,伊奇,”理查德森太太经常这样说,“你到底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