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相煎(第6/7页)

他抬起头朝楼上看,勾片栏杆前站着两个梳垂挂髻穿对襟衣的八品女官,瞧见他,对他遥遥肃拜下去。皇后跟前的内侍总管元度笑着迎上来,深揖打躬道:“殿下好事将近,奴婢给殿下道喜了。”

他心思重,先前经历了一番波折,这时总不免怏怏的。如今听了这话,私底下也猜到十之八九。他垂着眼,连眼皮都没有掀一下,只道:“我能有什么喜事!”对他来说称得上喜事的,大约除了弥生就只有皇位了。

元度窒了下,看他面色不好也不敢再多嘴,弓着身子引他往楼上去,走了几步复轻声道:“琅琊王氏送女进京了,今日来拜见皇后殿下。殿下设了个茶局,这会儿在齐斗楼上打茶围呢。”

他心下了然,不过即使反感也不做在脸上。抬起手来掖了掖右衽的领子,这才举步迈进穿堂里。

齐斗楼比宫墙还高出一大截,高处难免显得孤寂。穿堂两侧是透雕的楠木围屏,尽头挂着山水帷幔。隐约有风吹过来,湘妃帘子在月洞窗上轻轻磕撞。皇后养的白猫摇着蓬松的尾巴轻巧走过,楼里光线很暗,却是雕梁画栋,一派慵懒的富贵气象。

宫婢伺候他换软履,他敛了袍子踏上席垫,转过一根九龙抱柱进内间。皇后面南趺坐在矮腿茶几后,看见他便直起身来,含笑道:“可巧还没走,只当你回太学去了呢!”转过脸对边上的女郎道:“那是乐陵王殿下,你来见个礼。”

那女郎施施然挪过身子,跪在坐垫上行稽首礼。小声小气,很温婉的一副嗓子,“琅琊王宓拜见殿下,殿下长乐无极。”

慕容琤看过去,她穿绞缬绢衣披绣领,下面配了条五色羊肠裙,窄衣宽博,显出个婷婷袅袅的好身段。面孔暂且瞧不见,打量一眼那身形,他想的竟是弥生。那丫头总是男人的打扮,还爱穿胡服,在外头走动,弄得雌雄莫辨的样儿,哪里像个女孩子!如果常学人家这么梳妆,要比起来,谁能越得过她去?

他兀自思量着又觉得好笑,原来自己的度量这么狭小。心里盖了一间屋子,只能容纳一个人。落了锁,别人打门前过,走不进来也是枉然。

“免礼。”他反而平静下来,分外和气,“琅琊王氏吗?令尊是谁?”

王宓起身,恭恭敬敬答道:“回殿下的话,家君王钺,天宝元年受敕晋封的真定侯。眼下兼着司徒,在光州督办盐粮道。”

慕容琤哦了声,“原来是王钺家的女郎。”王钺是琅琊王氏嫡系嫡出,既然派这女子来和他通婚,少不得是大妇所出的正经闺秀,论出身倒和弥生难分高下。他抬眼细细地审视,花容月貌近在眼前,只是没有棱角。美人他见得太多太多,光线柔和下看不出殊异。缺乏性格的美,譬如陈年的青铜器,黑暗里摸出锦绣纹路,拿到日光下再看,不过尔尔。

皇后一直在旁观察他,他眉间淡淡的,没有喜色,简直像朝堂上会晤小国的使节。她做母亲的心思和坊间普通妇人没什么两样,儿子小的时候盼他长大,长大后盼他早些娶妻。如今战乱过去了,太平日子无波无澜,就想着逗弄孙子点缀晚景。

可是这小儿子眼光高,不知要什么样的女孩子才能叫他点头。说是一心扑在太学里,难道要为诗书耽误了婚姻吗?其实她早就瞧出了端倪,上次宫宴他中途缺席到底是为什么?弥生再好也是他的学生,自古以来没有夫子娶学生的道理。他是出了名的贤人君子,怎么能为这个败坏名声!

皇后指了指边上,“宓儿泡得一手好茶,你坐下,叫她服侍你品一盏。”

他推托不得只好趺坐下来,王宓敛裙而跽,盘弄工夫茶的能耐果然是炉火纯青的。手势高低和缓,母壶子壶公道杯,茶艺流程丝毫不乱。兑上盐椒,将品茗杯高举齐眉敬献给他,慕容琤看着那杯茶,动作却有些踌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