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归尘(第6/8页)

难得珩今天情况好些了,说话也有了中气。弥生扶他坐起来,把东边槛窗打开,暖暖的日光照进来,墁砖上有跳跃的金,在有限的范围里纵横交错。

他要喝水,弥生命人把炖烂的银耳端过来,撇开了絮儿拿勺子滗出汁来,喂他的时候心都提到嗓子眼。还好,总算一切如常。她高兴极了,“陛下这是要好了,你看,可以吃东西了。”

他的笑容里带了些凄凉,不说什么,只是缓缓摇头。

他这模样,她心里也沉甸甸的,脸上却大大地欢喜着,“养病不能急的,慢慢调理,一点一点地来,再过两日定然痊愈了。”

他看着她,低声道:“现在盼着我好的,只有你一人了。”

他想得很多,每一处都想到了。自己身体怎么样自己知道,时间不多了,所以要抓紧安排。他移过视线去,对兆遇道:“把重臣都传进宫来,朕要托孤。”

他一说要托孤,弥生止不住地潸然泪下,“你明明要好了,何苦这样。”

“好不了了。”他歪在锦字靠背上,半合着眼道:“上次那样逼百年,我也是出于无奈。我这一生是个悲剧,低声下气活了二十九年,不愿意我的儿子也遭受同样的命运。百年很聪明,只是太宽厚,将来少不得被人欺凌。”他在她手背上轻轻一压,“弥生,你答应我一件事。无论如何,替我保全他。我信不过任何人,唯有你……”

他灼灼望着她,弥生擦着泪点头,“你放心,我舍了性命也会看顾好他。”

他松懈下来,合眼费力地喘口气,“多谢你……你们两个是我最牵挂的,我放不开手,却也没法子了。”顿了顿,复又道:“我最对不起的还是你,自己这样的身子,生生带累了你。你才十五岁,以后的几十年怎么办呢?我不敢说来生还做夫妻这类的话,这辈子拖累得你够够的了,下辈子你找个健全的人,离我越远越好。”

他微哽,泪眼迷蒙。弥生听他的话只觉心惊,触到他的手,冰冷的,忙把被子往上拽了拽,“你想得这么远做什么?谁没有小病小灾的?病了就想到死,那世上人不都死绝了!你安心将养着,会好起来的。”

他别过脸去,抑制不住汹涌的泪。她这么好,可惜不属于他。有些话,真是死都要带进棺材里去的。不能说啊,说出来就连最后一点情谊都没有了。百年还要靠她,这世上能救百年的,也许只有她一个了。

朝中的股肱们很快就到了,九王自然也身在其列。内侍们搀他坐起来,他望过去,怪不得乐陵王美名远扬,就连穿着白衣皂裳,也还是英姿挺拔的。因为他并不真正悲伤,所以脊背挺得很直。表面上流露的东西都是假的,自己临要入土了,看得比任何时候都透彻。

他笑了笑,叫众卿平身,转过脸去看百年。他偎在弥生膝前,弱小而可怜。他长长叹了口气,对台阶下的三公九卿道:“朕自知大限将至,今日传诸位臣工来,就是为了托付太子。太子年幼,恐难担当社稷。诸位之中有族亲,有元老,朕继位以来多得协助。如今朕时日无多,望诸君此后辅佐太子一如待朕。朕身后有知,也能含笑九泉了。”

他这样当面交代后事,刚站起来的群臣复又乌泱泱跪倒了一大片,惶恐着,循着老规矩整齐划一地陈奏:“臣等必定鞠躬尽瘁,先请陛下保重圣躬!”

奈何不是保重就成的,慕容珩厌倦听他们模板式的回答。他的视线定格在慕容琤身上,“九郎……”

慕容琤应个是,膝行几步出列,泥首跪拜下去,“臣恭聆圣训。”

他微微喘息,弥生看他情绪波动得厉害,心里慌起来,遣开内侍上去给他顺气,一头道:“别急,慢慢说,喘口气……陛下,喘口气……”

他抓着她的手,颤抖的,用尽了力气似的。好容易平静下来,连竖着脖子的劲儿都没有了,歪歪靠在她怀里,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