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园纪事(第2/5页)

“你是从哪里来的?不怕自己走丢了吗?”他问小孩。

这个问题让小孩兴奋起来,他的双眼闪亮着,勾起鹰哥的遐想。

“啊,我走丢了吗?真的吗?是我妈妈让我走丢的!她说:‘你走走看,走到哪里算哪里!’哈,这里真好!叔叔,为什么你不烧荒?你要在冬天里烧荒,然后将草根树根什么的都刨出来……”

他将那个精灵似的小东西送回了家。他没有同她见面,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张门,还有烟囱里冒出的黑烟。

他又卖了一年花,那年冬天才烧荒。他苦干了一个冬天,清除了那片地上所有的生命迹象。同时他也失去了生计。工作完毕的当天晚上农场会计就过来了,说同意让他从场里拖粮食过来维持生活。农场真是奇怪,主动提出要养活他这个废物。他坐在荒地里看着自己的影子,心里特别宁静。

有一种黑色短毛的野狗经常来梨园。一般是两三只一块来,很认真地在荒地里嗅来嗅去,然后又焦虑地刨一阵土,冲着天上叫一阵,最后才犹犹豫豫地离开。总是这同样的程式。鹰哥感到它们眼里有怨恨。是因为他剿灭了土地里的生命吗?他觉得狗是最不可思议的动物。他知道农场的工人也来看他。他们不进园子,远远地站在平原上唱歌。那些歌是他们嫁女儿的时候经常唱的,无非是些悲悲凄凄的诉说,那么哀婉,就像唱的人不愿意活下去了似的。每次那些人来唱歌,鹰哥就关上木棚的门,用棉花塞住耳朵。他心里有说不出的不安。后来他在心里为那些哀歌想了个歌名,叫“梨园之歌”。

他到山里去采草药时看见她在菜园里忙碌。从背影看去,她的动作充满了安详,那些菜的长势也很好。好多年以后,已经成了鹰叔的他看见她那始终年轻的背影仍然感到妒忌。他在心里叹道:“真是里外二重天啊。”

农场的沉默是鹰叔一辈子也摸不透的。他将自己偷偷回去的举动在心里称为“潜入”。他在那些棚屋之间穿梭时,可以听到湖水深处的泥浆冒水泡的声音。可能是一些大鱼在那下面估算吧。他一下子明白了一件事:在夜里,岸上和水里是连为一体的。也就是说,农场里的人在里面,他在外面。所以白天里,他听不到他们听到的那些声音。难道他们是因为这个才优待自己的吗?棚屋都没有关门,里面很黑,对于他来说有种隐隐的诱惑。有一次,他心一动就进了屋。可是往里面走的时候,越走越害怕,最后还是受不了退出来了。也不是那里头藏着什么鬼怪,就只是他自己心虚。

他终于忍不住问农场会计了。他说:

“总有个别人夜间醒来的吧?为什么我一次都没遇到过?”

长脸的会计轻轻地笑着,回答说:

“大部分人都醒着。只不过我们听不见你弄出的声音。你啊,必须事先通知。要用粉笔在每一家的墙上和门上写通知。”

当然,会计是在撒谎。鹰叔心里想,要是当初栽种的梨树全部成活了,现在的生活又是个什么情景呢?送走会计,回到荒芜空旷的梨园,他见到了久违了的黑狗。它们一共三只,排成一条线,好像在等他。这三只年轻的小狗,是从前那些狗的后代中的第几代?他蹲下去抚摸它们,它们一动不动,仿佛在沉思。于是他也觉得这样的夜晚应该是沉思的夜晚,而他总是心浮气躁。

他才不会用粉笔去写通知呢。他过着不劳而获的生活,难道还要去给农场增加负担吗?一天辛苦劳动下来,谁都想睡个好觉。这个会计,从他认识他以来很少听到他说真话。

福寿爷早已过了七十岁,大概他离死不远了,可他还是拄着一根棍子摇摇晃晃地来到了梨园。他颤巍巍地在园里走了一圈,用棍子挑一挑那些土坷垃,转过头来对鹰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