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橡树(第2/5页)

我有许多时间可以用来回忆。我这里主要指长达几年的与梅子的分别、独自在东部奋斗的日子。苦乐交集的岁月啊,我与橡树路一家的纠结冲突一言难尽。从某种意义上说,正是她的一家收留了我这个孤单的流浪汉,他们接纳了我——那时我头发浓旺,桀骜不驯,无论高兴还是不高兴,一双眼睛都气生生的;就像命中注定了似的,柔弱的她却总能理解我宽容我。于是我就走进了这个长了大橡树的院子里——我一下就喜欢上了这棵大橡树!要知道在这座城市里要找到这样的一棵大树可真不容易,除非是在这个贵族区。这个区与我格格不入,令我望而生畏,惟有这棵大树让我喜欢。这条路上还有我后来结交的几个最好的朋友,比如凯平。他们的父辈或者有种种怪癖,晦涩难解或道貌岸然,但这并不影响后一代的可爱,更不能抵消年轻人的魅力。这有点像梅子与她一家的关系,也有点像那棵大橡树与主人的关系。

在东部大海边的午夜,在一阵阵疾风巨浪的拍击之下,那无数的失眠之夜我不得不起身煎茶,一个人品着苦杯。天亮了,用冰冷的清水洗去一脸的疲惫,欢迎阳光下走来的朋友。我需要他(她)们如同需要空气。这个世界无论怎样,仍然还有一些不同的人,他们没有像马光一伙那样——日夜忙着“生存”。

马光曾经在办公室里有过一番高论,今天看正是为自己做出的注解和辩护:“人自生下来,自那一刀割断了脐带之后,一直痛到现在。它使我们痛得日夜不安。太痛了。我们一直在寻找一帖止痛药,一剂一剂不断更换。一种药用常了就要失去药效。最烈的一味药是性——人到了万不得已都要使上这一剂药……”

多么冷酷的结论。记得他当时说完了就挑衅地看着我,仿佛在问:怎么样老兄,不想来上一剂吗?

2

显而易见,我们每个人都来到了一个坎上:在它的面前或绕过,或退缩,或栽倒。从容跨越很难。这从一些闪烁的眼神、颤抖的双手、急不可耐的呼号……种种症候上透露出来:正受阻于一个新的“坎”。膨胀的欲望让人付出前所未有的代价,对于许多人而言,挥金如土纵欲成仙的大限已经到来——或者成仙,或者因纵欲而短命。

在这个秋冬,我觉得岳父最引人注意的变化就是那双眼睛,这双眼睛让我感到陌生,有点吃惊。

马光一口气寻到岳父的小院里。老人盯视马光停在小院门口那辆豪华轿车,当得知这辆汽车属于马光个人时,眼里立刻放出了两道难以诠释的光。沉重,愤懑,忧伤和嫉恨。他对马光这一类角色从来都是义愤填膺,多半会待理不理。可是现在老人的那种矜持已经减弱了许多。他竟愿意在这个多毛小子面前做一下书法表演,用饱蘸墨汁的大笔三两下写出一个“虎”字。而在我看起来,这个草书字怎么看怎么像“屌”。马光大加赞许,拍着手掌。他又求字又求画,让岳父乐不可支。

可是马光走出这个小院之后,老人就开始破口大骂,骂某一类“寄生虫”,“贪婪东西”,多少在影射那个多毛青年,好像他亲手打下来的江山就是被这一类人给锯掉了半边。

岳母是变化最小的一个人,她始终像过去一样胖胖的,脸上也仍然挂着永不消失的微笑。她说:

“孩子,你爸的脾气越来越躁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他忙些什么,他现在盯得越来越紧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能经常出国,再就是出版自己的诗画集。最近一次出国的事已经办得差不多了,市里正组织一个“考察团”,他们几个老同志去转北欧,手续眼看就要批下来了。出版诗画集可以说稍有难度,因为那种豪华本必须有人出一大笔钱。有一次他说到某某老同志出了自己的书法选集——谁拿的钱呢?是他的女婿,一家房地产公司经理!言外之意当然很清楚了。现在让我为难的是,他的那些诗画怎么送去印刷呢?我除了没有钱,还要替他难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