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第2/4页)

天实在太热,她把辫子都甩到脑后去了,也没扎个蝴蝶结。汗水把她脸上的脂粉冲了个干净,露出了莹润的象牙皮色。她的脸蛋因炎热而发红,比擦脂粉好看多了。

她好奇的大黑眼睛把岸上的一切,都看了个一清二楚——青的橘子、白的米饭、小小的栗色马,还有茅草和竹子搭的棚棚。对她来说,这些东西都那么新鲜、有趣、动人。她恨不得马上跳上岸去,买上一些橘子,骑一骑那颜色古怪的小马。她觉着,重庆真了不起。谁能想到这儿的马会比驴小,橘子没熟就青青地拿出来卖!有些携家带口的,已经到竹栅棚里去歇着了。一个赤条条的小胖孩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忘了热,忘了那些不称心的小事。她只想赶紧上岸,不愿意老呆在船上。

她知道爸爸正盯着她呢!不论心里多着急,她还是不敢一个人下船。她还小,又是个卖唱的。得要爸爸保护。她只好安安静静地站着,眼巴巴望着青橘子和肥肥的大白猪。窝囊废坐起来了——他并不想坐起来,可是要不坐起来,争先恐后往下挤的人就会踩着他的脸。他还在叫唤。据他说,乱七八糟的人打他身边挤过去弄得他头晕。

从外表上看,他很象他的兄弟,只是高点儿,瘦点儿。因为瘦,眼睛和鼻子就显得特别大。他的头发向后梳,又光又长,简直就象个刚打巴黎跑回来的艺术家!

他也会跟着大鼓和弦子唱鼓书,唱得比他兄弟还好。可是他看不起唱大鼓这一门贱业。他也会弹三弦。但他不愿给兄弟和侄女儿弹弦子,因为干这个傍角的活儿的更低下一等。他什么也不干,靠兄弟吃饭。据他自己说,这不会有失身分。他很聪明。要是他愿意,他本可以成个名角儿。可是他不打算费这份劲儿。他向来看不起钱,拿弹弹唱唱去卖钱!丢人!

从人伦上讲,宝庆不能不供养窝囊废。他俩是一个爹妈生的,不得不挑起这份儿担子。不过窝囊废在家里多少也有点用处:只有他治得住宝庆的老婆。她的脾气象夏天的过云雨一样,来得快去得快。一旦宝庆对付不了她,只有大哥能对付。她一发脾气,窝囊废也得发脾气。要是俩人都同时发了脾气,总有一个得先让步。只要她先一笑,窝囊废跟着也就笑了。俩人都笑了,家里也就安生了。窝囊废老陪着弟妹,跟她一起打牌,喝酒。

宝庆护着秀莲,自有他的道理。她是他的摇钱树,而且凭良心讲,他也不能不感激她。她从十一岁起就上台作艺,给他挣钱。不过他总是怕她会*切┞舫呐⒍茄*坏。她越是往大里长,他觉着,这种危险也就越大。于是他也就越来越不放心她。她在娱乐场所卖唱,碰到一些卖唱的女孩儿,她们卖的不光是艺。他有责任保护她,管教她,可不能宠坏了她。为了这,怜爱和担忧老在他心里打架;他老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做才好。

窝囊废对秀莲的态度可就大不一样了。他并不因为花了她挣来的钱就感谢她。他也不担心她这行贱业会使她堕落。他对她就象对亲侄女一样。秀莲想要的东西,兄弟和弟妹要是不给,他真能跟他们干仗。可是他自己就有好多次惹得秀莲生气。他要是没了钱,保不住就要拿她一个镏子,再不然就是一双贵重的高跟鞋,拿去卖掉。要是秀莲不生气,他就对她更亲近,更忠心。万一她生了气,他就会涨红了脸,数落她,不搭理她,非要她来赔了不是,才算了结。

靠岸前不久,方二奶奶刚刚睡着。她向来这样。没事的时候,她的主意来得个多。一旦有了事,她总是醉得人事不醒。等她一觉醒来,要是事情都妥妥帖帖地办好了,她也就不言声。要不然,她就得大吵大闹,非说还是她的主意对。二奶奶的爸爸也是个唱大鼓的。按照唱大鼓人家的规矩,做父母的绝不愿意让自己的亲生女儿去学艺,总惦记着能把她们养成个体面的姑娘,将来好嫁个有身分的丈夫。他们往往愿意买上个外姓女孩儿,调教以后让她去挣钱。话是这么说,可是二奶奶自己并不是体体面面地长大的。结婚以前,她也干过卖唱的姑娘干的这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