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第4/5页)

宝庆象个八岁的孩子似的盼过年。他一闻到厨房里飘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咂咂嘴,盼着除夕到来,好大吃一顿。他想方设法,要大家也跟他一样起劲。于是全家都一心一意准备着这个喜庆日子。连大凤也高高兴兴地在厨房里帮妈的忙。事与愿违。除夕晚上,宝庆的班子有堂会,宝庆很伤心。他准备了家宴,打算一家人吃顿团圆饭。可是,堂会怎么能不去呢?他不能不替班子里其他的人打算,不能不让大家去挣这一份节钱。不论他怎么惋惜三十晚上这顿团圆饭,他还是得去。

堂会散了的时候,已经是清晨两点钟了。外面下着雪。秀莲、小刘和宝庆走出门,穿过狭窄的街道时,雪落在他们的衣服上,脸上的雪都化成了水。三个人都垂头丧气。琴珠没来唱堂会,小刘知道她准是跟个男人去了。他气坏了,没跟唐家一起吃上年夜饭不说--琴珠也扔了他走了。秀莲眼里含着泪,心里头很难过。

宝庆两手在嘴边围成个喇叭筒,大声叫滑竿。他的声音淹没在茫茫的大雪里,抬滑竿的也回家吃年夜饭去了。街上空荡荡的,除了宝庆的一班人和雪花以外,什么也没有。他们步履艰难,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间或有一家,窗帘里面还有亮光。只听见里面围席而坐的人,在哈哈地笑着。秀莲眼里满是泪水。

忽然间,来了一乘滑竿,一堆黑糊糊的影子,歪歪斜斜地在雪地里走着。宝庆叫住了滑竿。他不等抬滑竿的张口要价,就把手伸进口袋,抓出一把毛钱。

可是,谁该坐滑竿,谁又该走路呢?一乘滑竿不能把三个人都抬走。小刘忽然不好意思起来,觉着自己抱怨得太多了。“让秀莲坐吧,”他说,“我能走。”

“你坐上去,”宝庆下了命令,“我们喜欢走走。你的身子骨要紧。坐上去吧,我求你啦!”

小刘上了滑竿。大哥那么尊重他,他很高兴。他笑着招了招手。“好大哥,”他说,“明儿我来给您拜年--一定来。”

宝庆和秀莲站在那儿,看着滑竿消失在黑暗里。秀莲累了,她翻起衣领,把脸缩在领子里。

“来吧,闺女,”宝庆说,“咱们走。你很累了吧?”她走了几步才回答:“我不累。”从她的声音听来,她已经精疲力尽了。宝庆也很累了。他觉得很对不起家里的人。

别人家都在过年,他和闺女却得这么着在街上走。他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说:“秀莲,又是一年了,你又长了一岁,十五了。记住了吗?你今年应该把书唱得更好。”秀莲没答碴儿。过了一会,宝庆又说开了,“咱们现在挣的钱不少了--可以体体面面地把你嫁出去了。”“干吗说那个,爸?”她突然问道。她正瞧着自己的脚。一双鞋糟蹋了,差不多还是新的呢。

“这是大事。每个闺女都该结门好亲。”

她一声不吭,叫他心里发凉。他们继续往前走,她心里不明白的是,为什么爸爸老要提他们的买卖。他钱挣得多,又跟她嫁人有什么关系?

总算到了家。宝庆拍着手,象个小学生一样,高兴得欢蹦乱跳。“总算到家了,咱们总算到家了。”他不住地说,心里希望有谁能出来接接他们,可是,没人。他们自己走上楼,衣服上的水淌湿了楼道。

二奶奶已经醉了。她已经上床,打开呼噜了。窝囊废正在秀莲屋里跟大凤说话。他俩都是一副哭丧相。窝囊废醉醺醺的,话越来越多。“钱,钱,钱,”他正跟大凤说着,“钱又怎么样。为什么偏偏要在大年三十跑出去挣钱。人生几何,能有多少大年三十好过的?”

宝庆一屁股倒在堂屋里的一把扶手椅里。红蜡还燃着,烛光就象黄色的星星一样,在他矇卑的眼前晃动着。钱……钱……钱……这么干下去,值吗?

秀莲走进自己的屋里,躺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