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小街(第6/10页)

Z又走上城墙,走进荒草丛中。他坐在那儿,看着太阳一点点降落,想:我应该到哪儿去?

不知道。

他哭了。

他哭着看那条灰黄两色的小街。他闭上眼睛,希望自己不属于这儿。闭上眼,使劲听那一缕冰冷的声音,“……她怎么把那些野孩子带了进来……她怎么把那个野孩子带了进来

……谁让她把他带到家里来的……告诉她,以后不准再带他们到家里来……”让那声音狠狠地刺痛他的意志,让那被刺痛的意志发出声音:不,我不能在这儿,我不能在这儿,我不能属于这儿,我不能让那声音这么狂妄,这么自信这么得意,我要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打败他们,杀了它……

(O在将来听出,不是“杀了他”,是“杀了它”,虽然“他”和“它”在汉语中发音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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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在荒草丛里找到Z。Z不敢看她。

M说:“你别告诉妈。”

Z点点头。

M说:“你千万别告诉妈,也别告诉别人,行吗?”

Z仍是点点头。

M说:“真的?你答应了?”

Z闭上眼睛,摇头说:“我不告诉任何人。”

没料到Z这么容易答应,M迷惑地看着他,浓重的暮色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M说:“那个人,你不用理他,反正你和他,完全可以没有父子关系。”

Z不出声。

M:“我是非得走不可了……”

M:“我是说,我非得离开这个家不可了。”

Z问:“上哪儿去?”

M说:“也许东北,也许内蒙,也许云南。我决定了,不管是哪儿我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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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M去插队了。“插队”二字,未来的词典上应给出狭义的和广义的两条解释。狭义的是专指到农村去,和农民们在一起,即安插在农村生产队里像农民一样劳动和生活。广义的则是对上山下乡运动的泛指,还包括去边疆垦荒的几百万青年;这中间又有农垦和军垦之分,前者叫作农场,后者多称为兵团。由于M未来的故事,给我的印象是她去了农场,东北,内蒙,或者云南,这空间上的分别意义不大,在我的印象中早已忽略。

在我的印象里,她是文革中最早申请去边疆的那一批。某一项“重要指示”正萌动于心还未及发表之时,M和十几个男女青年领了潮流之先。这件事惊动了报刊和电台的记者。男记者和女记者纷纷来到城市边缘的这条小街上,踏着尘土和泥泞来寻找必将燎原的星星之火。由于火葬取代了土葬,空地上那间棺材铺早已关张,改作了居民革命委员会的办公室。记者们的光临,使这个小小的居民革命委员会声名大震,那些天它的主要工作就是接待这些采访者。居民革命委员们以及M所在中学的领导们发动群众,搜集了M从小到大的一切光辉事迹,向采访者证明M的行动绝非偶然,这孩子从小热爱劳动热爱工农兵热爱祖国和人民……十八年来其优秀品质和先进思想都是一贯的。记者们飞快地记录着,感到很像是一篇悼词,于是要求去看看M本人。领导们和记者们便一同到M家里去。M吓坏了,窘得什么话也说不出,面对咔咔乱闪的镁光灯她甚至吓得直流泪。记者们请她不要过于谦虚,把群众提供的关于她的优秀事迹再陈述一遍,问她是不是这样?M根本没听清那都是在说谁,但是领导们示意她无论什么问题只要回答“是”。M于是点头,点头,一个劲点头,还是说不出话,无论人家问什么都点头。这样,没用了几天,M还没有离开这个城市就已成为知识青年的榜样。

那个酒鬼也因此大大地风光了一阵子,一会儿被称为英雄的父亲,一会儿被叫作模范家长。这酒鬼于是醒悟于是全力支持女儿到边疆去,并且站在那块空地上向众人保证他从此不再喝酒了,为了让离家去革命的女儿放心,为了与“英雄的父亲”或“模范家长”的身份相符。三天之后M要走了,这酒鬼说“壮行酒总是要喝一杯的,下不为例”,但是后来证明他的戒酒史为期总共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