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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要烦恼的就不是右腿的伤了。

阿尔伯特整天都陪在爱德华身边,照顾他,同时也帮护士打打下手。护士们处理伤口,以防感染,将鸡蛋混合着牛奶或者肉汁,连上一根导管,插进爱德华嘴里。剩下的杂事阿尔伯特一个人就可以完成。一旦没来得及用湿布擦干净流在脸颊上的食物,或者是喂水的时候不小心弄得到处都是,他就会换掉床垫。阿尔伯特紧闭着嘴,转过头去,双手捏住鼻子,眼睛看着别处,心里告诉自己,这个工作必须要细心,因为这完全决定了战友以后的生活。

每天的工作就是重复两件事:徒劳地寻找一种让爱德华舒适的呼吸方法,令他可以不需要上下运动肋骨。还有就是一直陪在他身边,等着战地救护车的到来。

就这样,他一直照看着床上半躺的爱德华·佩里顾,以防他再出现什么危险。但是,普拉代勒中尉的样子一直出现在脑海里,那卑鄙无耻的样子一直在大脑里挥散不去。他每时每刻都在幻想着,一旦再遇到这个人,一定要好好收拾他。现在,阿尔伯特眼前似乎又浮现出先前普拉代勒在战场上向他冲过来的场景,感觉就像一颗炮弹朝自己砸来,马上就要在身上爆炸。然而,想要集中精神去回忆那个画面还是有困难的,大脑似乎仍跟不上节奏。

尽管如此,只要一小会儿,阿尔伯特就会回到现实,心里叨念着:我已经尝试过杀死他了。

这样的表达听上去的确有些奇怪,但合乎情理。总之,世界大战只是一种遍布在整片大陆上的谋杀,只不过这个谋杀是他无法避免的命运。有时候,看着爱德华·佩里顾,阿尔伯特会回忆起那个呼吸困难的时刻,然后全身沸腾起来,愤怒不已。两天后,他准备好了要当一个杀人犯。四年战争已经过去了,现在是时候行动起来了。

一个人的时候,阿尔伯特总是想着塞西尔。她是如此遥远,心里的思念快折磨死他了。如今这些突如其来的事件把自己带进了另外一种生活。没有塞西尔的世界就没有任何乐趣。阿尔伯特每天都活在回忆中,看着照片中的塞西尔,细数着她身上无数的优点,眉毛、鼻子、嘴唇,直到下巴。那迷人的嘴,是多么美妙的存在。某一天会有人将它偷走,或是她自己离开,又或许塞西尔内心深处并不认为自己有多么重要,天哪,这简直会要了阿尔伯特的命。大部分时间里,可怕的伤感都伴随着阿尔伯特。这样的结局太让人难以接受了。于是,他拿出信纸,尝试再写一封信,心里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塞西尔这一切,但又担心她是不是只期待着一件事——不再联系,战争一结束就和自己分手。

当然,要是有时间,阿尔伯特也会给母亲写信,但一般来说,信都是先写给塞西尔。想不到要给塞西尔或母亲写什么时,或者不做护士工作,有些闲暇的时候,阿尔伯特脑袋里就会回放之前发生的一切。

比如,和他埋在一起的那匹马的头总是不断地出现在阿尔伯特的脑海里。奇怪的是,随着时间流逝,那颗头不再可怕,甚至那为了保命吸进去的腐臭的空气也不再令人作呕。相比之下,站在洞口边的普拉代勒倒显得十分真实,越是想到那个场景,他脑海里关于马头的记忆就越是模糊,画面的颜色也会慢慢淡去,最后连一点儿轮廓也看不清楚。即便努力集中思想,那画面依然会渐渐褪去,这让阿尔伯特有一种难以理解的失落感和焦虑。

如今,战争结束了,虽然还没有到要为整个事情做总结的时候,但也必须好好盘点损失到底有多严重。士兵们在四年的战争里,没日没夜地在枪林弹雨中穿梭,他们可能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余下的一生都要承受着肩上那看不见的重量。阿尔伯特也很确定有一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平静的生活已经离自己远去。好几个月来,从最开始在索姆河战役中留下那个伤疤时开始,在担心子弹乱飞的每个深夜里,在抬着担架找寻战场上受伤的士兵的时候,到最后徘徊在死亡边缘,他都能触碰到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而这种感觉越来越明显,萦绕在心头,怎么也摆脱不了。同样,还有活埋对内心造成的毁灭性影响。有些东西似乎被埋在了土里,再也回不来了。虽然人从土里出来了,但就像有人恐吓和俘虏了自己思想的一部分,把它们永远地囚禁在了下面。每一寸肌肤,每一个表情动作和每一次眼神,都被烙上这种感受。只要一离开房间,他就极度不安,就连一丁点儿的脚步声也能察觉到。开门前总是先探出头去,小心翼翼地张望。走路时身体靠墙,时常想象后面的人会一下就出现在眼前。仔细地观察和自己谈话的每一个人,而且总思考着可能的退路,以防万一。不管在任何情况下,阿尔伯特都处于戒备状态,眼睛不停地来回探视着四周。房间里的气氛让人透不过气来,只有站在爱德华床边,透过窗户往别处看,压力才能得到缓解。阿尔伯特时刻保持着警惕,所有的一切都是怀疑的对象,这就是他生活的全部。就像一个人发现自己变得多疑,或者是从今往后要忍受这样一种新的怪癖,现在,他不得不面对这种原始的焦虑。他整日愁容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