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在卡尔斯和法兰克福(第4/7页)

从有些人对我的小说,以及我与西方的关系之种种看法所做出的反应,我看到了这种耻辱。当我们在土耳其讨论东西方问题时,当我们谈论传统和现代的紧张对立时(我认为,这一点是东西方问题的本质所在),或者当我们在含糊其辞地谈论我们国家和欧洲的关系时,耻辱的问题已经潜伏在其中了。理解这种耻辱时,我总是试图将其与它的对立面——傲慢——联系在一起。我们都知道,如果傲慢太多,如果人们行事过于傲慢,那么羞愧和耻辱就会如影而至。因为,每当有人感觉深深受辱的时候,我们总会期待他表现出骄傲的民族主义的一面。我的小说就是取材于这些阴暗的素材,这种耻辱、这种傲慢、这种挫败感。因为我的国家正试图敲开欧洲的大门,所以我很清楚地意识到,上述脆弱的情感不时会轻而易举、毫无节制地燃成猖獗之势。我现在要做的,就是低声地谈论耻辱这一秘密,正如我最初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里听到的一样。我们正是通过分享大家的私密耻辱,才能获得自己的解放。这个道理,是小说艺术教给我的。

但是,恰在获得解放的同时,我也开始察觉到了艺术表现的复杂政治性,以及为人代言的道德两难之困境。这对任何人都是一件艰巨的任务。对于小说家来说,尤其如此。他也早已被上述的那些情感弄得迷迷糊糊。随心所欲的想像世界可能有欺骗性,一个小说家,倘若为民族主义傲慢情绪所左右,脾气火暴,动辄发怒,那么他所反映的东西便会愈加如此。如果我们对某种现状秘而不宣,那么我们希望的,其实是可以隐秘无声地品味这种耻辱。但是,一旦某个小说家运用想像来改变这种现状,并将其变成一个相对应的、意在获取关注的世界,那么这种希望就破灭了。当小说家开始玩弄支配社会的各种规则,当他在事物表层下进行挖掘,以发现其隐藏结构,当他像好奇的小孩一样,在自己都弄不明白的情感驱使下探求秘密,那么他不可避免地就会给家人、朋友、同侪以及亲爱的公民们带来不安。但是,这是一种令人幸福的不安。因为,正是通过读小说、故事和神话,我们才能理解生活世界的主导思想。是小说,让我们得以接近被亲人、学校和社会所掩藏的真理;是小说艺术,让我们能够问这样的问题:我们究竟是谁?

我们都知道,阅读小说会有怎样的快乐。我们都知道,沿着一条通道进入他人的世界是怎样的刺激。我们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那个世界,并渴望对它作出改变。我们沉浸于主人公的文化中,充分体会到主人公与组成他世界的各种事物之间的关系。我们沉浸于作者的话语中、沉浸于他的决定,以及随着故事的发展他所注意到的事物。小说,既不完全是虚构,也不完全是真实。读小说,既要面对作者的想像,还要面对真实的世界。我们无论怎样焦躁、好奇,都只能触及这个世界的表象。但当我们退到某处角落,躺在床上,当我们手拿小说,舒展地倚在沙发上时,我们的想像就会在小说中的世界和真实世界之间来回穿梭。我们手中的小说,也许能带我们去一个从未去过、从未见过、从未认识过的世界。或者,它也许能带我们进入书中人物隐秘的深层世界。而这些人物从表面上看来,与我们最熟悉的人物再相似不过。

我之所以让大家来注意这每一种可能性,仅仅是因为我常常憧憬要把这两个极端世界都包含在内。有时,我试图逐个去想像,大量的读者拿着书本蜷在角落里,舒适地坐在安乐椅中的情形。我还试图去想像,他们会在何处过着自己的日常生活。然后,我的眼前会出现成千上万,甚至好几万读者的形象,城市的街道上到处是他们的身影。这些读者在看书时,作者的梦变成了他们的梦。他们在想像中,为作者的主人公塑造身份。他们看到了作者的世界。现在,这些读者像作家自己一样,试着去想像他者,他们也在把自己置于他人的处境。到这时候,我们才能感受到,在我们内心翻腾着谦卑、同情、宽容、怜悯和爱等情感。因为伟大的文学与我们的判断力没有关系,而是与我们把自己置于他人处境的能力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