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的手提箱诺贝尔奖演讲词(第5/7页)

但是,正如从父亲的手提箱中,从伊斯坦布尔色彩苍白的生活中可以看到的那样,这世界的确有一个中心,它离我们非常遥远。在我的书中,我曾在某些细节里描述过这一情形,描述过它如何带给我契诃夫式乡下人的感觉,又如何通过另一途径引发了我对真实性的质疑。经验告诉我,这个世界上大多数人都生活在这种相同的感受中,很多人遭受的不满足感、缺乏安全感以及堕落感比我还要深切。是的,人类罹患的困境依然是没有土地、没有家园、忍受饥饿……但是,如今的电视和报刊能更迅速、更简单地将这些基本问题告诉我们,而文学却从来不能。今天,文学最需要讲述和剖析的,是人类的基本恐惧:担心被弃于其外,找不到自身价值所在,以及由此恐惧所衍生的自认无能之感;还有群体的羞辱感,劣根性、卑微感、蒙冤感、神经质、幻象中的侮辱感,以及连带而产生的民族主义膨胀和自我吹嘘……每当我直面这些情绪,直面人们表达这些情绪的那些非理性、夸张过激的言辞,我就知道,它们触及到了我内心的黑暗面。我们经常目睹许多西方世界以外的民族、社会和国家屈服于这样的恐惧,要认同他们的立场,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这恐惧有时甚至会导致他们犯下愚蠢的罪行。所有这些只是因为他们脆弱敏感,担心遭受屈辱。我还知道西方世界的国家和人们为自己的富足,为给我们带来的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以及现代主义感到无比骄傲,他们常常沉溺于近乎愚蠢的自我满足之中。要认同这个世界,对我来说,也同样并非难题。

这些都意味着,我父亲并不是个特例。我们所有人都过分相信,世界有一个中心。然而,有一种相反的信仰,驱使我们将自己关在屋中从事写作多年。那就是,我们相信终有一天,我们的作品会有人阅读,被人理解。因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彼此相似。但透过自己和父亲的写作,我也明白,这只是一种给人带来困惑的乐观想法,它会被一种挤至边缘、弃于其外的愤怒所伤害。在许多场合中,对陀思妥耶夫斯基终其一生对西方世界的爱与恨,我都感同身受。不过,也正是因为我曾陪同这位伟大作家,穿行于他对西方的爱恨之中,看到了他站在另一对立面构建起来的别样世界,所以,如今我才可以说,自己掌握了基本的真理,有了足够乐观的理由。

所有为这一使命奉献一生的作家,都明了这一现实:不论初衷如何,我们经过多年写作,满怀希望创造出来的世界,最终会抵达一个迥然不同的境地。它会带我们远离自己曾经满怀哀伤、愤怒而伏案写作的书桌,带我们行至与这种情绪相反的另一端,进入另一个世界。也许父亲从未能将自己带至那里?仿佛一方慢慢形成的陆地,如同岛屿经过漫长的海上漂流,逐渐透过迷雾展现出其五彩斑斓的景致,这别样的世界令我们沉醉。我们就像从南而来的西方旅行者一样,看到伊斯坦布尔在迷雾中浮现,并被眼前景象迷惑。在始自于憧憬与好奇的旅行尽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清真寺与宣礼塔之城,一个混杂着房屋、街巷、山丘、桥梁、坡道的世界,这简直就是整个世界。看见它,我们就渴望进入这个世界,忘却我们自身的存在,就像读一本书时那样。因为,我们觉得自己粗鄙如乡下人、受到排挤、被置于边缘,感到愤怒和深切的悲痛,我们就在桌边坐下看书,这时,我们就会发现一个超越这些情愫的完整世界。

我现在的感觉,与孩提和青年时代恰恰相反。如今对我而言,世界的中心在伊斯坦布尔。这不仅是因为我一生都居住在那里,而且是因为,在过去的三十三年里,我一直在描绘它的街巷、它的桥梁、它的人民、它的狗、它的屋舍、它的清真寺、它的喷泉、它神奇的英雄人物、店铺、知名人士、阴暗之处、它的白天与黑夜。这使它们成为我的一部分,我拥抱着所有这一切。当我亲手创造的世界,这个只在我脑海中存在的世界,比我真正生活其中的城市还更为真实的时候,作品的意义就由此诞生。所有这些居民和街道、物体和建筑都似乎开始与自己交谈,开始以一种我未曾预料到的方式发生互动关系,仿佛它们并非仅仅生活在我的脑海和作品中,它们存在更是为了其自身。我像一个用针挖井的人,创造了这个世界,它比其他一切更为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