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寻羊冒险记Ⅲ 12. 拧钟发条的鼠(第2/3页)

“所以我才离开故乡。我不想把更加狼狈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包括你。一个人在陌生地方转悠起来,至少可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归根结蒂,”说到这里,鼠在黑幽幽的岑寂中沉默片刻,“归根结蒂,我未能逃出羊的阴影也是由于我的懦弱。我自己是无可奈何的。即便你那时马上赶来,我怕也只能束手就擒,即使决心下山也在所难免,我也肯定会重返原处。懦弱就是这么一个东西。”

“羊要得到你什么呢?”

“一切,统统在内。我的身体、我的记忆、我的懦弱、我的矛盾……这些对羊都顶中意不过。那家伙有很多很多触手,伸进我的耳穴我的鼻孔,像用吸管吮吸一样把我吸干。那情景一想不都叫人毛骨悚然?”

“代价呢?”

“我会成为一个与我不相称的堂堂正正的男子汉。当然羊并没有向我显示它的全部形体。我看见的终归只是极小一部分。尽管这样……”鼠沉默下来,“尽管这样,我还是被打翻在地,无可逃避。那无法用语言来诉说,正好比是个吞掉一切的壶,美丽得令人眩晕,邪恶得令人战栗。身体一旦陷入其中,就整个消失了。意识也好、价值观也好、感情也好、痛苦也好,全部无影无踪,近乎所有生命之源出现在宇宙某一点时的动态。”

“可你拒绝了?”

“是的。连同我的身体全都埋葬了。还差一项作业,做完就永远被埋葬掉。”

“还差一项?”

“还差一项。往下要请你来做。不过现在不谈这个。”

我们同时喝啤酒。身体逐渐暖和过来。

“血瘤那东西像鞭子似的吧?”我问,“羊用来驾驭宿主的鞭子?”

“正是。那东西一旦形成,就别想从羊那里逃开。”

“先生要达到的目标是什么呢?”

“他疯了。肯定忍受不住那个壶里的风光。羊利用他筑造了一个强大的权力机构,为此羊才进入他体内。可以说他是个牺牲品,思想上他是零。”

“先生死后是要利用你来继承那个权力机构吧?”

“是的。”

“往下将发生什么呢?”

“百分之百的无政府观念王国。所有的对立都在那里融为一体,我和羊就在其核心。”

“干嘛拒绝?”

时间已经窒息。雪无声地落在窒息的时间上面。

“我喜欢我的懦弱,痛苦和难堪也喜欢。喜欢夏天的光照、风的气息、蝉的鸣叫,喜欢这些,喜欢得不得了。还有和你喝的啤酒……”鼠咽下话语,“说不清啊!”

我寻找词句,但找不到,只管裹着毛毯凝视黑暗的深处。

“看来我们是用同样的材料制作了截然不同的东西。”鼠说,“你相信世界会变好?”

“天晓得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

鼠笑了:“也真是,要是存在泛泛之论的王国,你肯定能当那里的国王。”

“作为羊壳!”

“是作为羊壳。”鼠一气喝干第三罐啤酒,空罐咣啷一声扔在地上。“你最好早些下山,趁着没给雪封住。不想在这地方过一冬吧?估计再有四五天就开始积雪,结冰的山路翻越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怎么办?”

鼠在黑暗中无不开心地笑道:“我已经没有什么以后了,只消一冬就消失不见了。至于一冬长到什么程度,我是不得而知,反正一冬就是一冬。能见到你真叫人高兴。可以的话,真想在暖和些明亮些的地方相见……”

“杰向你问好。”

“也替我问候他。”

“她也见了。”

“如何?”

“挺精神的。还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那么说还没结婚?”

“是啊。”我说,“想要问问你完了还是没完?”

“完了。”鼠说,“即便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没办法使它完,反正也是完了。我的人生毫无意义可言。借用你无疑十分喜欢的泛泛之论来说,就是任何人的人生都毫无意义可言,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