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2/8页)

这种行为,在秋良身上并不罕见,尽管总是让我火冒三丈,但我很少会花工夫去反驳。事实上——虽然今天我觉得这件事难以解释——我当时觉得有必要为秋良保留这样的错觉,要是有哪个大人想裁定这场“老格”之争谁是谁非,我八成会为秋良说话。

我可没有意思要暗示,我完全受制于秋良的气势,或者我们的关系是段不平衡的友谊。在游戏里,常常是由我走第一步,而且大半关键决策都由我作出。事实上,我在心智方面比他强,他大概也接受这点。从另一个角度来看,我觉得其他各种事情,却让我的日本朋友拥有强大的权威。举个例子,像是他的擒拿术——每次我说了他不喜欢听的话,或是演戏的时候,我拒绝接受他很想采用的剧情转折,他就会用擒拿术来对付我。尽管他才大我一个月,但在一般事情上,我觉得他比我世故多了。他似乎知道许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最重要的是,他声称有数次,他曾经冒险走出租界的范围。

如今回顾起来,有件事倒让我有点意外,当时,像我们这样的小男孩,竟然可以在那些地方自由来去也没人管。当然,这些地方都还是在相对比较安全的公共租界内。就我而言,大人绝对不准我进入上海市区里的中国人区域,据我所知,秋良的父母对于此事,态度也一样严格。大人告诉我们,在那些区域,有说不尽的可怕疾病、污秽、坏人。有一次我几乎要走出租界:我与母亲所搭的马车意外走到苏州河靠闸北区的一条路;运河对岸拥挤的低矮屋顶就在眼前,我紧紧屏住呼吸,害怕瘟疫会越过那弯细流飘过来。难怪那时我的朋友声称他曾经数度秘密侵入这样的地区,会让我钦佩不已。

我记得我不断追问秋良的探险事迹。他告诉我,中国人的地区其实比传闻还要糟糕。那里没有像样的房子,只有茅屋木棚紧紧地塞在一起。照他的说法,那光景看起来顶像蓬路(1)的市集,差别在于每个“摊位”都住了一整户人家。此外,死尸就随处堆积,苍蝇嗡嗡萦绕,大家都视而不见。有一次,秋良逛到某条拥挤的巷道,看到一个人坐在轿子上——他觉得是某个有权有势的军阀——身旁有个带剑的巨人。军阀随意指个人,那个巨人就立刻过去把那个人的头砍掉。毋庸置疑,大家躲的躲,逃的逃。秋良则是站着不动,挑衅地瞪着那个军阀。那个军阀花了一会儿工夫考虑要不要砍秋良的头,不过显然被他的勇气打动,最后哈哈大笑,还从轿上伸手拍拍他的头。接着军阀一伙人继续前行,所经之处,又有许多人头落地。

我不记得我曾经质疑过秋良的任何这类大话。有一次我跟母亲提到我朋友在租界外的冒险之旅,我记得她笑着说了些什么,让我开始怀疑这些事迹。我好生她的气,我想就是从那时起,一切和秋良有关的任何私密事件,我都小心不跟她提。

顺带一提,母亲是秋良唯一特别敬畏的人。假如他用擒拿术把我制伏,我还是不愿接受他的论点,我就会把母亲抬出来,警告他我要去母亲那里告状。当然,我也不会动不动就这么做——在那个年纪,要拿母亲的权威当靠山,还是觉得丢脸。不过在不得不这么做的情况下,我总是惊讶于这招引起的变化——一个张牙舞爪的残忍妖魔霎时变成惊慌的小孩。我永远也搞不懂母亲对秋良怎么会有这样的影响;尽管他一向非常有礼貌,但他一点也不怕大人。而印象中,我不记得母亲对他说话,有哪次语气不是温和而友善的。我还记得当时我就思索过这个谜,心中想到有几种可能。

有那么一阵子,我觉得秋良会这样看待母亲,是因为她“美丽”。我有位“美丽”的母亲,这是我在成长过程中接受的一件事实,不带任何情绪因素。大家向来都这么形容她,我相信当时这个“美丽”不过是用来标示母亲的一个标签,跟“高挑”、“娇小”、“年轻”一样,没有褒贬之意。然而,关于她的“美貌”对别人的影响,我也并非浑然未觉。当然,我当时还小,不甚明了女性魅力较深层的含义。不过跟着她走遍各种场合地点,有些事情我已视为当然,例如漫步在公花园(2)时,陌生人所投射的欣赏目光,或者又如星期六早上,我们想吃蛋糕便到南京路上的意大利咖啡店去,侍者总是额外招待我们东西。现在每当我欣赏她的照片时——我这里总共有七张,存放在我从上海带回来的相簿里——她的美,在我看来都属于较旧式、维多利亚时期的风格。今天,大家也许会认为她“端庄”;当然,不会说她“漂亮”。比方说,我就无法想像她会像今天的少妇那样,有各种惯常运用的小动作,像是卖弄风情地耸肩或甩头等。在那些照片里——拍摄的时间都在我出生以前,四张在上海、两张在香港、一张在瑞士——她看起来的确高雅、矜持甚至高傲,不过我清楚记得在她眉宇之间,还是有一抹温柔。总而言之,我这里要说的是,起初,我自然而然会怀疑秋良对我母亲的另眼相看,就像许多其他事情那样,是因为她的美貌。不过等我把事情再仔细想过,我记得我找到了一个更合理的解释,也就是秋良曾经目睹一件不寻常的事,发生在公司的卫生督察访问我家的那天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