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2/7页)

然而等我们长大些,我猜想秋良渐渐觉得有必要交代他的恐惧。到了我们七八岁左右,我的朋友看到凌田的时候,不会再凝住不动;他会停下他手边正在做的事,对我挤出一张诡异的笑脸,然后把嘴巴靠到我耳边,用古怪呆板的声音——有点像是蓬路市场常听到的和尚诵经声——告诉我这个老仆人不为人知的骇人真相。

我这才知道凌田对于手竟有如此可怕的爱好。有一次,秋良朝用人房的走廊那头望去,正好碰上凌田难得忘了把房门关妥,秋良竟然看见地上堆着一堆切下的手,有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猿猴的。还有一次,夜色深沉,秋良瞄见这位老仆人拎着篮子走进屋里,里头装满从猴子身上砍下来的小手臂。我们得时时盯牢他,秋良这么警告我。假如我们给他丝毫的机会,凌田就会毫不犹豫地砍走我们的手。

这种耳语听了几次以后,我就质问为什么凌田对手情有独钟。秋良很谨慎地看着我,然后问我能否守住他家族最不可告人的秘密。我向他保证没问题,他考虑良久,最后才对我说:

“那么我告诉你,老哥!可怕的理由!为什么凌田砍手。我告诉你!”

凌田显然发现了某种方法,可以把砍下的手变成蜘蛛。他房间里有许多大碗,各装了不同的汁液,用来把他搜集的手泡上几个月。手指慢慢会动起来——起初只是微微抽搐,接着会卷缩起来,最后还会长出黑色的毛发,这时凌田就会把它们从浸泡的汁液里头取出来,任它们像蜘蛛一样在附近乱跑。秋良时常在三更半夜听见这个老仆人溜出去,就为了做这件事。甚至还有一次,我的朋友在花园里看到花丛下有一只变形的手在爬,一定是凌田太早把它从浸泡的汁液里拿出来,因此还没完全化成蜘蛛,一眼就让人看出是砍断的手。

尽管当时还小,我也不全然相信这些故事,然而它们确实让我心里发毛,而且有一阵子,只要一瞥见凌田,就会让我恐惧不已。说真的,我们虽然年岁渐长,却也甩不掉心里对凌田的惧怕。这点总是困扰着秋良的自尊,到了我们八岁的时候,他似乎发展出不时挑战这些陈年恐惧的需要。我常常想起他拉着我到他家的某个角落,窥视凌田做事或打扫走廊。我并不那么在乎窥视这种事,只不过我害怕的是,秋良有时候会坚持要看我有没有胆量走近凌田的房间。

在此之前,我们都离那房间远远的,特别是因为秋良总是坚称,凌田那些汁液所飘出的烟雾会把我们迷晕,然后把我们勾引到他房间里去。但现在,走近那个房间反而成为我朋友满脑子想着的事情。或许我们正聊着完全不相干的事,但他脸上却冷不防地出现那抹诡异的笑容,然后轻声问我:“你怕了吗?克里斯托弗,你怕了吗?”

接着他会强拉着我跟他一起走过屋子,穿过装潢怪异的房间,来到巨梁拱门下,再过去就是仆人住的地方。走过拱门,我们便置身于一条阴暗的走廊里,墙面是抛光的素面木板,走廊尽头,正对着我们的,就是凌田的房间。

起先我只需站在拱门下,看着秋良强逼自己一步一步地沿着走廊前进,一直走到离那间可怕的房间一半远的地方。我依然看得见我的朋友,他矮壮的身影紧张得僵硬起来,每当他回头向我张望的时候,脸庞都闪烁着汗水。他勉强自己往前多走了几步,然后就转身跑回来,脸上带着胜利的笑容。接着他对我冷嘲热讽一番,闹得我最后也生出勇气来与他争个高下。有好一阵子,如我所说,这种用凌田房间来测验勇气的游戏让秋良很着迷,到他家玩耍的乐趣因此大大折损。

然而有好一阵子,我们两人都不敢走到房门口,更别说进房了。等我们终于溜进凌田房间的时候,我俩已经十岁了,而且——当时无法预知——已经是我在上海的最后一年。正是当时我和秋良干了那件小小的偷窃勾当——那是心血来潮之举,我们只顾着兴奋,至于此事会有什么后果,我们完全没有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