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4/5页)

“万一落得近了呢?”

我这个想法,不仅让跟我说话的年轻人笑了,连我身边其他几个人也笑了——我实在不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接着有人说:“我们也只能信任日本人的射击技术啰。毕竟炸偏了,也可能炸到他们自己人。”

“班克斯先生,也许您需要这个。”

有人递上一只看歌剧的望远镜。我才接下,这动作就仿佛是一道指令,众人立刻让出一条路给我,我发现大家竟簇拥着我走向落地窗。

我踏上一座小阳台。一阵温暖的微风吹来,满天晚霞嫣红。我这里位置相当高,看得到另一排楼房外的运河。河的对岸是一大片低矮破旧的房子,有道灰色的烟柱从那儿升向夜空。

我把望远镜放到眼前,不过焦距不对,什么都看不见。我转了转调焦钮,发现我对准的是运河,看到的景象让我略感意外:河上各种船只竟然无视邻近的战斗,继续忙着日常事务。我对准某一艘船——类似舢板的小舟,上头只有船夫一人——船上堆满木箱与包裹,似乎钻不过我眼下这个低矮的运河桥洞。我看的时候,那条小船急速接近桥洞,我敢说至少堆在顶层的一两件一定会掉到水里。接下来的几秒,我透过望远镜盯着船,完全忘了战事。我注意到船夫跟我一样,全心关注着他货物的安危,完全无视他右方不到六十码处就有战斗在进行。接着船钻入桥底,等它顺畅地从另一头滑出,那些摇摇欲坠的货物一件也不少,我轻叹一声放下望远镜。

我发现我看船的时候,背后聚集了一大群人。我把望远镜递给旁人,没特别对谁说:“原来那就是战争。值得一看。伤亡情况不知道怎样,你们觉得呢?”

这个问题引发了许多回答。有人说:“闸北区死了一大堆人。不过日本佬再过几天就会把那儿攻下来,到时又会安静了。”

“还不一定呢,”另一个人又说,“国民党到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让人惊讶,我敢说他们会坚持下去。我敢说他们还可以撑上好一阵子。”

接着,我周遭每个人似乎都同时争论了起来。几天、几周,这有何不同呢?中国人迟早要投降,为什么不趁早呢?有几个人反对这看法,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干脆。情况天天在变,有许多因素都相互关联,牵一发动全局。

“再说,”有人大声问道,“班克斯先生不是来了吗?”

说这话的人显然自以为很有说服力,可这话却僵在半空中,让大家鸦雀无声,再度将所有的目光投向我。事实上,我发现不只是阳台附近的人群,而是整个舞厅里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我回应。我灵机一动,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发表声明——也许在我踏进舞厅的那一刻,就有必要这么做——我清清喉咙,大声宣布:

“各位女士先生们,我看得出这里的情况陷入了困局。我也无意在这种时机带来虚假的期望。但是容我这么说:假如我没有信心能在不久的未来圆满地了结此案,我也不会来这里。事实上,女士们先生们,我觉得我不只是有信心而已。因此,容我请求各位在往后的一两个星期里耐心等待。之后再来看看我们做了多少事。”

我说完最后这些话,爵士乐队忽然在舞厅里演奏起来。我不确定这是否只是巧合,无论如何,倒给了我的演讲一个漂亮的结尾。我觉得舞厅内的目光渐渐从我身上移开,也看到大家都开始往厅内移动。我也往里头走,想办法找回原来那个桌位——有一会儿我有点迷失方向——发现一群舞娘已在舞池里载歌载舞。

舞娘也许多达二十名,许多都是欧亚混血,鸟形的服装极尽暴露之能事。舞娘翩翩起舞,尽管这片歌舞升平景象的背后杂音清晰可闻,然而大家似乎不再对一水之隔的战事感兴趣了。对这些人而言,这有如结束了一个节目,另一个又接着上场。我心里产生一股反感,自从抵达上海以后,这样的感觉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不只是因为这么些年来他们只会坐困愁城,面对难题束手无策,放任情况恶化到今天这种令人发指的地步,还衍生出许多盘根错节的难题。从我抵达的那一刻起,真正教我心里暗暗吃惊的是,这里每一个人都拒绝承认他们罪有应得。待在这里约两周的时间里,在我所接触的所有这些英国人当中,不论地位高低,我都还没遇到——一次也没有——有谁真心感到羞愧。换言之,在这里,在这个可能吞噬整个文明世界的大漩涡的涡眼里,大家在心照不宣中无耻可悲地集体否认现实,否认自身的责任,而这种行为转为自我封闭,变本加厉,以冠冕堂皇的自我保护表现于外,这是我经常碰到的情况。而现在眼前的这一群所谓上海的精英,如此不屑一顾地凝望他们的中国邻居在运河对岸受苦受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