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页)

“那里也算不上家就是了,”他说,眼睛看着手上的鸡尾酒,“里头只有我,还有来来去去的用人。老实说,不过是个又破又窄的屋子。怕被战火波及——那只是个借口,让我有个好理由把它丢开。这个又破又窄的屋子。家具全是中国式的。坐哪里都不舒服。养过一只画眉,可是后来死了。我住这里比较好。离交际场所近多了。”他接着看看表,把饮料喝光,又说,“哪,别让他们等。车子就在外头。”

摩根的态度里有个微妙的地方——他催得理所当然,让人不知道要怎么拒绝。再说,那时候我才来不久,习惯让不同活动的东道主接来带去。因此我跟着摩根走出屋子,不久就跟他并排坐在他的汽车后座,驶过法租界热闹的夜生活区。

才开车,司机就以毫发之差,闪过迎面驶来的电车,我以为这又要让摩根唠叨找不到好司机的问题。可是他现在忙着想心事,静静凝视车窗外飞过的霓虹灯和中文招牌。路上我问了他一个问题,想套出他要带我去的地方:“你不觉得我们会迟到?”他看了看表,漫不经心地回答:“他们都等这么久了,不会介意再多等几分钟的。”接着他又补上一句,“你一定觉得很奇怪。”

之后车子又走了一阵子,我们几乎没有交谈。车子一度转向一条小街,两侧的人行道上挤满窝在一起的身影。在街灯下,我看到他们或坐或蹲或睡倒在地,相互挤靠在一起,街心只留下足以通行车辆的空间。这些人老少都有——我看到婴儿在母亲怀里睡觉——他们的财产全放在身边:破烂的布包、鸟笼,有的还有推车,上头堆满了家当。这样的景象我已经看惯了,不过那天晚上我看得心里很沮丧。那些脸孔大半是中国人,不过到了街尾,我看到成群的欧洲小孩——我猜是俄国人。

“从运河北岸来的难民。”摩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面向他处。他自己也算是半个难民,对于情况更凄惨的同类,竟然一点也未能感同身受。有一次我们甚至辗过一个像是睡在地上的身形,我紧张地回头张望,我的伙伴随口说了一声:“别担心。可能只是件旧行李罢了。”

我们又沉默了几分钟,他笑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同窗岁月,”他说,“全涌上心头。那段日子还不赖,我想。”

我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已泪水盈眶。接着他说:

“你知道吗,我们俩该团结起来。两只可怜的孤鸟。就这么说定了。你和我,我们该团结在一起。真不懂那时候怎么不呢?早团结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沦落至此。”

我吃惊地转向他。他的脸上光影流动,心思不知已飘到哪个遥远的地方。

如我前面所说,我清楚记得安东尼·摩根在学校时代就是一副“孤僻可怜虫”的模样。大家倒也没有特别去欺负他或寻他开心;其实,就我所知,是摩根自己很早以前就把这样的角色模式往自己身上套。他总是宁可独行,落在大伙一群人后面几码远;晴朗的夏日也不出来跟大家玩耍,却独自躲在屋里,在笔记本上涂鸦解闷。这些往事清晰如昨。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在昏暗的旅馆大厅一看到他,心中立刻想起大家穿过那个方形的院子,从美术教室走到回廊时,他闷闷不乐,在众人后方独行的身影。不过,他也把我认做可以跟他结交拜把的“孤僻可怜虫”,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不过是摩根在自欺欺人罢了——极可能是多年前他创造的东西,好让那段黯淡的岁月多少还值得回忆。我也说了,我并没有马上想到这上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恐怕有点迟钝。因为我记得我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你一定把我想成别人了,老兄。我敢说你想的是毕格瓦这家伙。艾德里安·毕格瓦。他确实不太跟别人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