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诗人的自我修养(第4/8页)

黄狗身上白,
白狗身上肿。

白狗不负诗人所望,长成了一个胖子,这在困难时期是非常罕见的。1966年,白狗参加大串联,一路白吃白住,到处蹭车,迤逦来到南方。相传大串联期间的学生,没什么准确目的地,有什么车就蹭什么车,火车、汽车、驴车都蹭,结果蹭到了山坳坳里,出不去了。当地民风淳朴,方言晦涩,交流上有很大障碍。再加上旅途劳顿,水土不服,急火一攻心,白狗就病倒了。

此时,一位上山伐竹归来的青年发现了倒卧山路旁的白狗,将他单手一提,夹在腋下带回家去。所谓的家,不过是一间破屋。这地方的建筑很漂亮,即使是穷人家的房子,也是白墙灰瓦,青条石墁地,只是里面破败得很。白狗喝了两碗米汤,昏昏沉沉地睁开眼一看,眼前一个光棍儿青年,浓眉大眼,面黑似铁,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布坎肩,两臂像涂了油,肌肉虬结,在油灯下亮闪闪的,看得他很有食欲,想吃肉。两人虽然语言不太通,但经过简单的交流,也表达清楚了肉这个东西,青年比比画画地说了几句,出去了。俄而门外刀勺一响,“刺啦啦”炒起菜来,香气扑鼻,直冲白狗的五脏六腑十二重楼,颇与洪武皇帝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效用相似。一会儿饭菜端了上来,白狗身体虚弱,但食欲大振,也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总之一碟菜,一碗饭,都是白花花的泛着油星,在六几年这种东西怎么敢想?想多了生怕它化了,赶紧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其肉与北方颇不同,外皮响脆,内里柔嫩异常,沾舌即化,裹着米饭的清香倏然直下,真个唇齿留香。一大盘菜、两大碗饭将将吃完,白狗觉得有了精神,坐直了身子打了两个嗝,这才定睛往盘子里看了看自己吃的是什么。这一看不要紧,白狗先生忽地站起,更不搭话,夺门而出,到院里扶着墙哇哇吐了起来。

浓眉大眼的青年十分不解,心说这是我们这里最好的食材,莫非油性太大,吃得急了吗?出得院来,拍着白狗的背,呜哩哇啦地问长问短。白狗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你给我吃……吃虫子!”有关浓眉大眼的青年给白狗吃的东西,现在当地还十分流行,即清炒大肥肉虫。

白狗在小山村里住了一段时间,觉得十分舒服,慢慢地也能跟当地人沟通了,诸如“吃饭”“喝水”一类的词十分熟练。村里有个老头,老得沟壑纵横,走起路来三摇两晃的,每隔三天来给他看一次病,喂他吃一些蜈蚣、蜘蛛什么的。吃了两次,吐了三回之后,白狗坚称自己的病已经好了,还帮助浓眉大眼的青年挑水伐竹来证明。这种山居生活让白狗觉得很惬意,山里人好像都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虽然当地也有军代表,但住的地方都在山外面,这个古老的村落一派安宁,既没有大字报,也没有各种DIY的武斗用具。

浓眉大眼的青年名叫石英。千方百计弄清楚自己没把人家的名字搞错之后,白狗非常惭愧,觉得人家山里的青年名字都比自己英武。石英是个光棍,穷得连叮当都响不出,但是有把子力气,靠伐竹为生。在当地,砍竹子是最笨的活儿,砍下来的竹子卖给下游的人家,哪一段都有用,拆开来做成各式用具,进县城一卖,即使在那个乱时候、穷时候,也比整根的原竹多赚十几倍。而且山里有规矩,什么样的竹子能砍、什么样的竹子不能砍,都是有讲究的,不是说你有力气有功夫就能无限地生产竹子。

白狗念大专的时候,是学机械的。他发现当地完全没有任何机械化的意识,连滑轮都不会用,于是利用专业知识,大幅提升了石英的生产效率。但是能伐的竹子并没有增加,效率提升以后,空闲时间就多了起来。白狗便教石英认字,说普通话。他自己的普通话也很不标准,因为普通话这时候才十几年的历史,很多地方的学校都不教。他主要的目的是把诗歌这种优雅的文体介绍给石英,好让他分享自己最大的快乐。现在看来,这种做法就好像一个21世纪的人穿越到了新石器时代,要教给他们使用互联网,跨度有一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