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19页)

埃尔诺的性情傲慢而敏感,他是我母亲最小的哥哥。他一下子失踪十六年的方式和事实,给他那壮硕、慵懒的体形增添了几分神秘感。离家的时候,埃尔诺是一名在役军官,他是“家里的宝贝”,家里所有人都以他为荣。他在军校里地位优越,我的外祖父去世后,他仍可以继续在军队服役,因为家庭支持这位前途无量的青年军官。他在小城驻守,过悠闲的生活,嗜好喝酒,经常打牌,好赖总能够完成任务。他在朋友圈里很讨人喜欢,因为他喜欢弹钢琴,而且弹得相当不错;他还善于山聊海侃,很会讨好咖啡馆的女掌柜和途经此地的女演员。慢慢地,他沉溺于这种萎靡的状态,整日酗酒,无所事事,这位并不安分的在役军官就这样打发在外地驻军的单调日子。埃尔诺有着革命者的血性,内心封闭,生性好奇,躁动不安,向往流浪。有一天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厌烦了军旅生涯,当即写了一封信给国防部长,辞掉了军衔,分文不要,换上一身平民装束,不辞而别地出国远游。由此看来,我母亲家族的男性成员都不能忍受等级森严的生活。我的三个舅舅,一位因为不能成为音乐家而抑郁自杀,另一位冷漠地抛弃了人文主义学业去当屠夫,埃尔诺则扔掉战刀,跑到国外某个令人猜测、无人管束的地方为了某种“秘密”而生活。埃尔诺回家后,沉默寡言、谨小慎微地住在我们中间,行李里只有几本数学和物理学的专业书,还有不少的五线谱本。他酷爱数学。我从他嘴里第一次听说爱因斯坦这个名字——埃尔诺从专业杂志上阅读学者们的论文,他对相对论的了解要比这个理论被媒体热炒早几十年;是他第一次给我讲的原子理论,讲普朗克[73],讲原子爆炸。他从早到晚都戴着一副镜片很厚的夹鼻式眼镜,抽着香烟,谦卑而忧伤地坐在门廊的一个角落,读一本物理学著作或专业杂志。

过了好长时间,他才向我透露了他的“秘密”,当然,他的秘密跟大多数重大、真正的“生活秘密”一样平庸无趣。“出逃”之后他先去了德国,既没有钱,也没有特殊的本事和学历,他到底是怎样活下去的呢?他用自己的音乐天赋挣了一些小钱,弹钢琴是他的业余爱好,他在驻军的兵营里就常给战友们弹琴。他在德国偏僻小城镇的咖啡馆或饭店里演奏;后来组了一支乐队,在城市之间做巡回演出。他在德国的小咖啡馆里弹了十几年钢琴,整夜抽烟酗酒,直到天亮。他的生活每况愈下,四十岁时得了不治之症。他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绝望之中开始了疯狂阅读,手边抓到什么就读什么——他不喜欢文学,但对自然科学、物理学,尤其对数学研究很感兴趣——他就像奇闻逸事中讲述的、想在行刑之前迅速学会英文的死刑犯。埃尔诺也“想补偿过去浪费掉的时光”。他一想起军人生活就很反感。不管怎样,他以科学爱好者的方式获得了丰富的科学知识,我少年时代最美好的记忆就是那些没完没了的辩论和闲谈。我跟埃尔诺一起聊天文、地理和原子爆炸;令人不可思议的是,只要埃尔诺为我讲解,我这个数学考试总不及格的中学生居然能搞懂微积分。他教会我思考数学问题的方式,只需他的几句点拨,我就明白了数学并非魔幻的迷宫,而是一系列清晰、简单的思维过程。当然,他再也不弹钢琴了。

战争爆发了,埃尔诺应征入伍,他依旧一言不发,动作笨拙,旅行袋里塞满了香烟和巧克力,仿佛是动身去郊游。我们告别的时候,他只站在门口说了声“那好”,尴尬地微笑,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好像只是去邻居家串门,没有必要说什么。他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这般紧张,想来,他只是出去一小会儿,去前线作战。他最怕的就是与人亲吻,无论是跟我母亲还是跟孩子们;他憎恶这类表达情感的家庭场景,不喜欢吻别。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战争中最折磨他的就是这个告别的场景。我们充满惊恐地将他团团围住,孩子们感觉到了埃尔诺的矜持,默然无语地送他到台阶,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事,埃尔诺自己更不会想到:我们都爱这个胖硕、忧郁、患病、笨拙的人。这种爱突如其来地从我们心底涌出;这种情况在这个家庭里确实很罕见。我们都被他吸引住了,在此之前,家人之间还从来没有谁彼此吸引过。埃尔诺迈着缓慢、蹒跚的步子投入了战争,我们站在门口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了他好久,我们敢打赌,即使天塌地陷,他也不会在路口回一下头……大家都很清楚,期望他这个“逃跑者”在上前线时在街角招手,期望他向“儿女情长”投降,这怎么可能啊?!他走了,没有回头,我们站在大门口哭了起来,并且报复性地大笑,说这个四十岁的埃尔诺简直是个孩子。你看啊,哈哈哈,他就这么上了前线,背着鼓鼓囊囊的行李,里头塞满了羊毛护腕、巧克力、温度计、望远镜、带酒瓶起子的便携式折刀和所有打仗时必不可少的东西——因为,他在德国生活的这些年,被培养成了一位一丝不苟的严谨男人——即使给他金山银山,他也不会回头看我们一眼的,哈哈哈,因为他是这样害羞!但是我们知道,他也很爱我们——上帝可以做证,我们所有人都跟埃尔诺相处得很融洽,就连女仆们也跟他很好。尤其是,他是这个家里唯一懂数学的人;现在他走了,留下了我们,晚饭后再没有人举办有关原子爆炸的讲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