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6/21页)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在巴黎广场;他停下车,我跳下车后跟他告别。

“革命将会逐渐取得胜利。”他沉思地说,胳膊肘支在车窗上。

三天之后,国家社会主义党[211]占领了帝国。汉斯·埃里希被关进集中营。他工作的报社也更换了主人,过去的同事全被扫地出门。汉斯·埃里希被时间遗忘了,就像我年轻时代的许多伙伴;我再没听说过他的一点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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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柏林的那几年,也不乏风流倜傥的日子;那个时期,正是“忧郁柏林”的特殊岁月。我们轻浮、放浪地生活在灯红酒绿、矫揉造作的大城市里。城市的丑陋和建筑的贫瘠也讨人欢喜;假若让我现在回想那一段时间,我会惊诧地意识到:后来,不管我在哪个国家,都再也不曾像在战后一年半的柏林那样感受到那般神秘、浮浪、不羁、轻率的年轻。“革命”时常爆发,但在血腥的斯巴达克起义失败后,人们不再过分关心那类幕间休息式的丑闻,就连参与者也不。曾在魏玛时期为新宪法和自由权益欢呼的德国人民,不再关心自由问题。艾伯特[212]接受了其稳重而理性的政党的委托,收拾那个烂摊子。德国社会民主党暂时掌握了国家大权,但是既不会使用,也不会滥用。

绝大多数“革命”,包括在卡普[213]政变的日子里,都是平静无澜地进行的。同时代人对革命并没有直接的兴趣,只是注意到灯灭了,电话不响了,饭厅里的水龙头不流水了,我们要用矿泉水洗漱。我们很快学会了“现代革命”的生存技术:所有人都在家里备一小把蜡烛和几升瓶装的法辛艮牌[214]矿泉水。当时货币贬值还不那么严重,并不像后来马克在几天之内,甚至几小时之内就变成废纸。外国人拎着成筐的外币到物价便宜的德国来购物;在德国工厂的仓库里,则堆满了外国的原材料。每个人都有事可做;只有中产阶级、会拉丁文的学者和公务员损失惨重,靠薪金和退休金生活的中产阶级束手无策地充当了“涨价”、“昂贵”的牺牲者。在那几个月里没有人相信,或许连国外都不相信:马克真会遭此劫难。千元面值的旧币仍在流通,有一次我去德意志银行取一笔国外来的汇款,领到的竟是几百张印有威廉头像的千元纸币,我感觉自己是一个富有的资产阶级分子。工人们迅速集结起来,用复杂的提薪运动应对灾难;但是中产阶级惊恐万状地木然观望,仿佛小市民的偶像轰然倒塌,突然被货币贬值的台风从退休金、有保障的收入、储蓄存款和生活费的暖巢中吹走。有一天我们意识到,柏林的一切都在出售或出租。

我从布吕切尔大街点煤油灯式的孤单,很快搬到了摩登的柏林老区。我每个月都要换一套公寓。我在“将军们的遗孀”家里住过,女房东们住在上下五层的豪华府邸里忍饥挨饿;我在有八个房间的医生家住过,而医生要自己打扫整套公寓;我还在前普鲁士总理家寄宿过,他一年的退休金还不够买两磅面包。一座座神秘的豪宅在我眼前展现:“西柏林”气宇轩昂、与世隔绝的大贵族庄园。一间巴黎顶楼客房的月租,可以在选帝侯大街租下四五个房间,沙龙里摆满了德国品味的珍贵艺术品,青铜雕塑和大理石像,我在文艺复兴风格的大床上睡觉,在古老的德式橡木雕花饭厅里用午餐。从那时候起,我不动脑子地挥霍钱财,我会在第二天意识到,我要比前一天更富有。人们在街上跌跌撞撞,嘴里胡乱喊着数字。大凡那期间在德国人中间生活过的人,不管他有意无意,全都是骗子。疯人院里关满了疯子。在那几个月里,大工厂和银行都不可思议地暴富起来。施廷内斯[215]的阴影在大地和水面上飘荡。中产阶级既无能又无助,绝望地等待厄运降临,被卷入了疯狂的假面舞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