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第6/17页)

我去了蒙特勒[321],但我的不安并未能缓解。我感觉到,对我来说有什么事情已经结束,我必须回国。这样的归期,并不是根据日历定的。不存在任何外在的原因、理由或需要,能够解释这种回国的迫切感。我也并不能说,在我身上爆发了某种可怜的“乡愁”。家乡没有任何人或任何事催促我回去。家里根本没有人等我回去。在巴黎,我有工作,有家,有朋友。这座城市在我眼里,已不再是旅游意义上的名胜古迹,而是沉潜到个人生活的现实之中;我从周围得到了很多,我结识了不少高层次的人,学到了很多东西。我舒适、从容、快乐、平和地生活在巴黎。现在我突然感觉到,我在这里待够了,我在这里再无什么“事”可做。如果我说,我之所以迫不及待要启程回家,是因为在我身上突然爆发的萨伯尔奇卡[322]式泪眼欢颜的乡愁使我萌生出立即回家的急切愿望,是出于“马群正在霍尔托巴吉[323]的查尔达[324]旁歇晌”之类文人墨客的多愁善感,那我是在扯谎。我从来没见过“霍尔托巴吉的查尔达”,也对马群没有过研究……对我来说,我真正的家乡,现实的家乡是考绍,还有卢日尼欧、吕切和我不大可能去的贝斯泰尔采巴尼奥。我每次去多瑙河西岸,或去多瑙河—蒂萨河之间的流域,都会感觉曾在梦里见到过,有一点陌生。我的“家乡”永远是菲尔维迪克[325]。我对佩斯没什么感情;在我的记忆里,佩斯人是一个目空一切、整日泡在咖啡馆里、手拎公文包的经纪人团伙。我讨厌他们咏唱似的讲话方式,慢条斯理地强调自己的优越感;我讨厌他们幼稚、伤感的玩世不恭。他们之所以对巴黎不屑一顾,是因为“你要知道,佩斯人对这类东西不感兴趣”,是因为“就是卡鲁索[326]在我们这儿也没有人爱听……”佩斯人在国外总是不安地充满忌妒。我连自己都不清楚,家乡人有什么能让我提起兴趣。我害怕家乡,害怕佩斯人的明智,害怕亲热的拍肩动作,害怕当地圈内头面人物的优越感,害怕佩斯人在精神领域再典型不过的一知半解……回家的念头一点也不能让我兴奋起来。在我的印象里,佩斯就像一座音乐咖啡馆,许多聪明绝顶、学识渊博的人坐在那里,他们确切地知道彼此所有的鸡毛蒜皮和难堪事。

不管怎样,我还是要回家。这个“要”字,这个神秘的迫切需要并不能成为自身的动因。一个人的整个身心都服从于这个隐秘的指令,无条件地服从,不讨价还价。“我在欧洲生活了”十年,就像一名勤勉的上进学生;突然间,我感觉自己的状态是一个谎言。从某种角度讲,我的生活并不现实:一切都缺少跟我直接相关、可以触摸的现实性,缺少那种一旦缺乏,我在国外的生活就将变成任务和角色的生活内容。我必须意识到,我在国外所能意识到的所有一切都离我很远;我的兴趣是中学生的;我对马塞尔·普鲁斯特也感兴趣,但这种兴趣不同于国内诗人成败的关注;当我坐下来用午餐时,即使“在自己的巴黎公寓里”也一样,总是觉得自己在什么地方做客,饭菜的滋味对我来说,也有点像在展会上品尝厨师的杰作;我在报上读到的消息都与我无关,翻看每日新闻,我对谁死在了街上、谁被狗咬了毫无兴趣。总之,我在欧洲始终是一个外乡人;在巴黎那些年,我一直订阅考绍的地方报,我对家乡小城的政治风云或当地某晚演出的报道,要比对法国内阁倒台或关于巴黎国家剧院庆典演出的评论有更直接的兴趣。我应该回家:我抱着非同寻常的反叛者和抗议者的情感服从这道指令。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我周围有什么东西确实结束了,我可以闲耗,可以拖延,可以不马上服从这道指令,但我不能够逃避它。我将要回家,现在我就已经生活在那里,既不好也不坏,既无牢骚也无快乐;我只是惶惑不安地努力适应,心烦意乱,脑子里充满怀旧与出逃的念头……但是,有什么东西结束了,获得了某种形式,一个生命的阶段载满了记忆,悄然流逝。我应该走向另一个现实,走向“小世界”,选择角色,开始日常的絮叨,某种简单而永恒的对话,我的个体生命与命运的对话;这个对话我只能在家乡进行,用匈牙利语。我从蒙特勒写了一封信,我决定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