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第4/5页)

我也站起来,不假思索地伸出手——我想扶她;我想说再见;我想让她留下,因为我还有话要说;我想为我的粗鲁和误解道歉。但我还没碰到她,她就把我的手推开了,不过这次比以前轻柔得多,好像她捉摸不透我的心事,我也捉摸不透她。从她的动作、她发出的轻笑和她侧过头的样子,我能看出她的犹疑。她心里在想什么呢?记得她抱着我、记得那流畅歌声的肯定不止我一个吧?

“好啦,那就再见啦,布西诺。”她说,她的脸很明亮,嘴唇稍稍分开,露出一个微笑,“保重。”

“我会的,再见。”

我看着她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穿过广场,拐进她家所在的那条街道。我呆坐了一会,凝望着欢腾的人群。十分钟,可能十五分钟过去了,然后有个男人看到我,举起手臂,开始向我走过来。但我没有兴趣认识新的朋友,尤其没有兴趣在社交场合认识一些酒肉朋友。我赶在他到我这边之前混进人群。我拐进她刚才走进去的那条街道。我又向她家走去。我会再次站在她家前面敲门吗?我不知道。我只顾走啊走。

但我没有走到她家门口。因为我刚转进她家所在的街道,就见到街道的另一端有个人影。穿着同样的衣服,披着同样的纱巾,只不过这时她肩上挎了一个包。我看着她熟练地用棍子探路。我走到拐角处,转了个弯。我跟上去。等我走到拐角处的时候,她正在穿过一座桥梁,向左边走去。我站住了,因为这时街道上只有我们两个,我知道她的耳朵很灵敏。我记下她拐弯的地方,等到她消失在视线之外,便跟了上去。干吗这样呢?因为……因为今天是节日,我有自己的时间,想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因为她救了我的生命。因为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些街道。因为我很想知道她要去哪里。因为……我跟踪她,因为……

走过几个街区之后,我们周围的空气开始变化,一阵薄雾升起,很薄的雾,但持续不断,从海上飘来。她当然不会知道雾起之后的光景,但我敢说她的感觉很敏锐,能察觉到空气变得更加湿润了。我试图设身处地,想象她这样在一片黑暗中走动,沿途只有墙壁、石头和水的回声,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受。她走得泰然自若。不过话说回来,这里是她的地盘,人们在自己的地方胆子总是大一点。有一次,我问那个井边的老头,他刚开始怎么能够认得这个鬼地方的路。他说他想不起来了,因为那是他小时候的事情。我曾经有几次听人说语言是一条大河,语法和微妙之处是它的暗流,考虑到人们都是在趔趄学步的时候就学会说话,我奇怪我们大家怎能学得这么快。在我记忆中,学说话一点都不难。我根本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学会了说话。也许她也是一样的。就像身材矮小的我学会适应一个高大的世界一样,她也通过其他感官适应了一个光亮的世界,通过听觉、嗅觉和触觉“看到”这个世界。我想起了自己曾经暂时失聪。我们当时能够组成非常怪异的一对:我的眼睛,她的耳朵。我的矮小,她的残缺。如果我们有时间好好相处,或许会发现我们的世界有很多共同点。但一直以来,我太过刻薄,太过傲慢,都没想过这些事情。

她正朝北而去,圣朱斯蒂娜河在我们左边流淌。我们越来越接近海边,雾越来越浓。威尼斯的天气变幻无常,我在想已经到了水中央的船队不知道怎么样了。在我们前头,各座房子黑色的墙壁之间,露出了一片深灰色的茫茫大海。这时她终于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踏上一步,又走回去。我本能地躲进一个门廊,好像她有眼睛一样——太蠢了。但她在听的不是我,而是来自海面的声音,因为附近没有建筑物而引起的变化。浓雾中传出一阵人声,她挪动脚步,好像是朝他们走过去,因为她的耳朵比我的灵敏。我加快脚步跟上去。海岸线很长,防波堤很低,卵石铺成的路是湿的,好像刚被海水浸泡过。海面上的雾极其浓密。在天气正常的时候人们从海边能看到米切里和穆拉诺的岛屿,但这时只见一片雾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