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但丁(第8/12页)

炼狱的幽魂则形象高贵,内心深邃,目光内敛、严厉,终日沉浸在沉痛的自审之中。这些饱经人间风雨的精英们,聚集在那座理性的山上,他们的身体虽然摆脱了重力,化为了近似于无的影子,但他们身负的看不见的痛苦,却同山岳一般沉重。“人间乐园”给每个幽灵带来终极意义上的快乐和幸福,但当下的处境却比地狱更难以忍受。自觉的创造性的突围具有更大的难度。人得不到休息,日夜不安,为的是深入更黑、更虚幻的自由境界,将自身变为纯粹的精神。在此地,每一个幽灵都说着睿智的语言,那种身居两界被分裂,却又经由超脱而统一起来的、具有寓言性的语言。上升到高级阶段的创造者不再亵渎与蔑视,就连愤怒也基本上消失了,他们脸上挂着长年不变的沉痛的神情——一种去掉了人间烟火味的沉痛。人性的高贵使得他们的仪表如同帝王般威严,他们那具有承受痛苦的无限能力的身体洋溢着天国的爱。

地狱的姿态是永不停息的自发挣扎,炼狱的姿态则是竭尽全力的攀爬。两种动作不一样,行动者心中的意境也大不一样。落进深渊的鬼魂对于前途毫无预感,他能够主宰的,只有自己的身体了。他被死亡笼罩,却又还活着,活着的他在这个永劫之地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挣扎了。愤怒地挣扎,不抱任何希望地挣扎,悲痛已极地挣扎,怀着恶意的嘲弄挣扎……挣扎令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力,挣扎也应验着神的复仇的寓言。而炼狱是从生命的大海中耸起的、险峻的高山,山顶有人间乐园。炼狱山的陡峭令凡人无法攀爬,非得生出翅膀才能飞上顶峰。人在开始这艰险的旅程时对于山顶的情形是一无所知的,但人已经不像在地狱中那样盲目了。人所到之处,皆充斥着关于得救的图像与声音;而那可怕的险途,也会在横下了一条心的人面前给人一条路。炼狱的关键是人能否忍受剧痛,坚定地向内深入。只要稍有分神,面前的山就会背叛人,将攀爬者毫不留情地摔死。在这种意志较量中,任何犹豫和松弛都是不允许的,人只有“铤而走险”。攀爬者能够熬过这噩梦般的旅途,从根本上说还是由于求生的意志,这个意志现在已变成了自由的意志,所以攀爬者才能在每一步、每一阶段都感到那种微妙的得救的暗示。在自觉的操练中,他也逐渐悟到了,要战胜面前的绝壁和天堑,惟一的途径就是深入自身的苦难,然后从苦难中向上升华。这种方式屡试不爽。美丽的地上乐园却原来又是一个充满了凶险的处所,在这里,俾德丽采终于向攀爬者揭开了人性结构之谜。至此,地狱与炼狱的两种努力便衔接起来,曾经深藏的理念现身,生存的格局变得清晰了。两种奋斗的姿态又有多重的含义:可以说是人生的两个阶段,也可以说是艺术的两个层次,还可以说是自我的二重感知方式,等等。对于写作这篇史诗的诗人来说,这是坚定不移地向内深入的途中看到的风景。

生活在尘世中的人,灵魂被窒息、被玷污,精神处于濒临死亡的绝境之中。人的求生的本能在这种先验的处境之中闯出了一条奇异的救赎之路,那就是与肉体的生存并行,开创精神生存的境界。为了这种内心的生存,人必须主动地下到灵魂的地狱,对那人性之谜进行层层的探索,以弄清人的来龙去脉。而这样做的目的,又是为了拓展精神王国,使已经失去意义的、行尸走肉的世俗生活重新获得意义。主动下地狱决不是一件可以轻易做到的事,对于个体来说,它既需要崇高的理想,也需要对生命的迷恋,这样的个体是具有艺术气质的个体,他所进行的这种操练是拯救灵魂的操练。在这部史诗中,诗人为我们做出的下地狱的示范表演既是他个人的表演,也是全人类为拯救灵魂所进行的操练的缩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