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博尔赫斯(第8/28页)

然而三分法的结构还不能满足艺术家要达到永恒的渴望,这种故事容易引起的读者的误解也令他不安。于是奎因又发明了两幕英雄短剧,在短剧中,想像力得到更为自由的驰骋。他在这部杰出的短剧中将讲述人和故事、讲述人与作者、不同的讲述空间与时间之间的界限通通融化,让原始的欲望用缺席的方式同死亡直接晤面(请看《阿莱夫》、《萨伊尔》等等)。两幕短剧由于一幕套着一幕,两幕就只能同时演出,于是最高贵的与最淫秽的、最具有生命力的与最空灵的便合成了一个角色,短兵相接的瞬间转化成同时演进,势不两立的对立面变成了统一体内的层次区分,由此产生的激情既邪恶又纯净,简直令人发疯。短剧发表后,被人们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来作出了解释,奎因又一次遭到了惨败。

屡遭误解的艺术家奋起一搏,又写下了一部天书似的作品。他要在这部作品中消除读者与创作者的界限,提供一种前所未有的阅读,以这种阅读方式激起读者的创作欲,将读者变成创作者,而不是满足于单纯的模仿。奎因终于成功了,他的作品激起了博尔赫斯的续写——读者哪怕只有一个,成功也是巨大的。这正是现代艺术的景观:每一个读者都是潜在的作者,后人续写前人未完成的故事——续写的作品也同样是未完成的。

永恒的事业

特隆?乌克巴尔的到来

“我依靠一面镜子和一部百科全书的结合,发现了乌克巴尔。” 93 博尔赫斯开门见山地说。镜子的自审功能导致精神的分离与生殖,其邪恶与污秽的形式同生命产生的过程相似。人在深夜里,在那散发着妖气的镜子的窥视之下,就会同特隆?乌克巴尔相遇。可见高居于世俗之上的特隆?乌克巴尔社会,要通过特殊的交媾来发现。特隆由生命自身的活动中产生,它的纯净来自于载体的污秽,这使得它带有某种邪恶的味道,就是这种气味使得世俗的百科全书都将它排除在外。然而特隆?乌克巴尔尽管虚幻,难以理解,它仍然是人类的一种特殊的知识的结晶,因而它被记录在某一本被人遗忘了的百科全书里头了。人刻意去寻找时是找不到的,只能不期而遇。

特隆的本质

人同特隆?乌克巴尔相遇之后,便想要弄清这个世界的本质。然而人对它凝视得越久,越确信:特隆的本质是模糊的。领地的边界模棱两可,历史十分简单。所有的人想了解的依据全都不可靠,只有语言文学部分中的一个特点值得注意,那就是“乌克巴尔文学具有幻想品格,它的史诗与传说从不指向现实,而单表两个幻想的所在……” 94 这就是特隆世界的本质!特隆是一个幻想的王国,它同一切世俗的规范都不相干,人在凝视中看到的模糊景象是无限的创造力的涌动,是“无”和“有”的纠缠,是丰富到极点的混沌,是限定与突破的统一。这一切让人不安又吸引着人对它进行深入的探讨。

特隆的社会

特隆的社会属于以幻想为生活的人。一个名叫赫勃脱?阿舍的铁道工程师就是这样一个人。这个人“一生充满了虚幻,以致死了之后,还不如活着时更像幽灵。” 95 这种充满哲理的描述告诉我们的是,要理解特隆就必须有虚幻感,虚幻只能是活人的感觉(它随人生命的结束而消失),阿舍的幽灵形象正是内在的活力所致。以哲人形象出现的阿舍,所关心的是时间的永恒性(“每隔几年,他都要回英国一次,去探望[从他的照片推断]一座日晷和几棵橡树” 96 )和生命的体验(“时不时看那空中不可重复的云彩” 97 )。直到阿舍死后,“我”才了解了他的事业。有人给他寄来一个密封的挂号包裹,里头是一本大八开的图书,图书里面就是特隆的世界。“我”在翻阅这本书时的第一感觉就是一阵轻微的头晕。这一感觉是特隆社会的本质引起的,特隆的使命决不是让人在彻悟中归于平静(如同伊斯兰教中那甜美的夜中之夜或“天人合一”的境界),而是使人在分裂与增殖中不断怀疑与否定,人只要加入进去就会晕眩,而这种晕眩就是人活着的标志。特隆的“勇敢的新世界”是由人类的精英(天文学家、生物学家、形而上学家、诗人等)发明创造出来的,它是人的思维的最高结晶,本身是一个完整的宇宙。这个宇宙绝非杂乱无章,较之世俗的社会,它的统一性和连贯性令人惊叹。奇怪的是,这个世界的内在运行规律却又是以“任意的方式形成的”,也就是说,它由人的自发的冲动来决定其自身的规律。在这里作者一语道出了特隆与人性之间的关系。特隆发展的动力原来就是人的冲动,这同我们起先凝视特隆时所看到的那种模糊景象是一致的。自由的冲动产生了严格系统的世界,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理所当然地,特隆的社会成了最符合人性的社会。但是特隆社会却无法从世俗中找到比喻,因为它是一种高高在上的理想,它的内部秩序和规律都不能在世俗中找到对应物。首先它的语言就是否定约定俗成,强调瞬间感觉的。世俗语言中的名词和动词被排除在特隆语言之外,因为它们往往束缚了想像的飞升。只是这种对现存语言的否定并没有消灭语言,反而导致了语言的增殖,这是特隆的矛盾。特隆还突出了人的精神在宇宙中的地位。思维过程就是这个社会的构成,哲学成了真正的玄想,艺术的创造必须从零开始,凡是从未有过的,都是特隆的思想家们所追求的,凡是公认现存的,都是他们要加以怀疑、动摇和否定的。但是他们所建立的体系就包含了对体系自身的否定,因为作为个体他们都是分裂的:“当我们在此地睡着时,就在彼地醒着,因此,每个人都是两个人。” 98